齐楹赞许一笑。
水汽弥漫开, 执柔继续说:“其实这句话,臣妾的父亲曾给臣妾讲过。父亲说,治国就如同庖丁解牛,刀刃只为了划开皮肉,到了骨肉关节之处,便要用斧劐分割。严刑峻法便是人主的斧劐。”
“你说得对。只是现在,咱们用法,却不用厉法。”齐楹松开执柔的头发,拉过她的手,轻点她的掌心,“如若不然,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臣民百姓便会人人趋利而避害。”
话说至此,齐楹微微一哂,忍不住摇头:“朕今日不是来同你讲国事的。”
不是国事又是什么,先提起了广陵思王,又聊到了了《陈政事疏》。
他将下巴缓缓靠在执柔的肩头,半垂下眼睫,声音低柔:“你先前说的,还作不作数?”
执柔的呼吸一顿,疑惑:“什么?”
齐楹的呼吸仍带了几分灼热。执柔有些忧心,又有着医家本身的恻隐之心,她抬了手,想要去贴齐楹的额头,却被他抓住,缓缓落在自己的双眼上。
眼睫轻颤,宛若蝶翅舒展。
他轻笑:“你说,想要做朕的眼睛,还作不作数?”
梧桐树的影子倒映在窗上,灿烂的金阳照得出叶脉的轮廓。团团的影子像是灯影戏,前朝时,灯影戏总是和鬼神串联在一起,说是能为死人招魂。如今已经流传到了民间,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只是在那一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灯影戏一般。
摇动的树影,窸窸窣窣的虫鸣,檐下的鸟雀。
“自然是算的。”她咬着嘴唇说。
肩上那人好似松了口气:“怕你不肯认,朕担忧了好一会。”他的手仍与执柔握在一处,齐楹弯唇:“口说无凭,你要给朕写下来。”
这句便是玩笑了。
见身边的那人没有反应,齐楹便抬起头来。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执柔的脸上,想要去摸她的表情。
上一回摸她的脸还是成婚那一晚,她对着他说了很多,在他看来不着边际的话。
让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再便是这回了。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唇上,那片柔软的唇被她的贝齿咬得很紧。
“怎么,还是叫你为难了?”齐楹笑,用指尖把她的唇片解救出来,“你若为难,朕……”
“陛下是愿意信臣妾了吗?”她的发问打断了齐楹要说出口的话。
齐楹的手再向上摸,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有悬而未落的泪。
不知是何时氤氲起来的,连睫毛都黏在了眼下,虽然看不见,却猜得出她模样可怜,就连落泪都安静得没有声音,是会惹人心疼的。
他指尖才碰到她的睫毛,两滴泪便落在他指腹。
“你这样子哭。”齐楹叹气,两手按在她肩上,让她和自己平视。
千言万语涌上来,齐楹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高兴。
“对不住你。”他说了这四个字,两只手合拢在一起,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你愿不愿意给朕将功折罪的机会。”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
许多年来,禁中人人都不愿去相信她,这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太后和皇后的防备,她看破却不愿谈破。
齐桓的利用和犹疑,她亦照单全收。
薛氏女这三个字,将她画地为牢。
齐楹侧着头等她说话,依稀的天光照在他的乌发上,漾开一丝弧光。
执柔咬着嘴唇胡乱点头,齐楹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泪。
“皇后的眼睛生得如此美,朕从此便目明心亮了。”
执柔没见过齐楹这么笑,似有如释重负,雪落空山。
他的笑意带着一丝含蓄和克制,或许还有更深的什么,执柔尚且看不穿、猜不透。
炭烧得似乎更热了,齐楹拿了帕子给她,叫她擦去脸上得泪。
齐楹桌上摆了三四本折子,他从中挑出一本:“你愿意为朕读一遍么?”
执柔应了,将红本的奏折接过,顺着念出来:“八月十七未时,尉迟明德联手乌桓王无何、鲜卑王丘伦联手攻入五原郡。虽旦夕破两城,但汉军已于夔郡破敌挽回败局,如今与尉迟明德成胶着之势。”
“夔州郡守朕还记得。是建德年间赀选上来的人。”齐楹点了点桌上的纸笔,“你来替朕写。”
“何熙擢升为虎贲中郎将,庞雄、耿慬擢为部都尉,点兵十万,前往夔州郡。”
执柔写罢,齐楹又拿来了第二本奏折。
写奏折的人是薛伯彦,字迹潦草,龙飞凤舞,她辨认得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