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说这样一席剖白自己的话,说到最后亦有些动情。
夜里有风,吹起青瓦上的残雪,被灯笼一照,像是铺天盖地的金粉。
隔着这层飞扬的雪末,齐楹对着她笑。
“下回见。”他同她摆手。
马车向前开动起来,执柔仍挑着帘子回头看。
月影摇晃在泪眼里,齐楹只余下一个清瘦的影子。
那人连氅衣都没穿,身上只是一件深蓝色的玄端。融进夜色里并不算显眼。
他背光站着,身上一半披着烛火,一半藏着夜色。
视线里的人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却从始至终都站在原地,一步都不曾移开。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元享才劝齐楹:“主子,外头太冷,回去吧。”
月光泛起茶白的颜色。
“元享啊。”齐楹说话时,有淡淡的白气呼出来,“离别多了,心里反而平淡了。可这一回,我觉得自己还是……”
话留余地,不尽说透。
他笑笑,没有多说下去。
*
再见到齐桓时已经又过了十余日。
几番虎狼药下去,他反反复复的高热总算是止住了。只是人消瘦得厉害,太医先是停了阿芙蓉的方子。方子虽停了,齐桓的身子便因此而受尽折磨,整日里昏沉着,就算是醒来,也背对着人躺着,一句话都不说。
指甲陷入掌心里,留下十个鲜血淋淋的指痕。
他心里自然是高傲的,不肯让自己不体面的一面展露于人前。
除了见过太皇太后一面,就连王含章和刚出生的小太子都不肯见。
有位益州的医官骤然想起了执柔,向太皇太后提起,林施微有个女儿还活在世上,她的血可以做药引,减缓阿芙蓉凶猛的药性。
太皇太后立刻叫人将汝宁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掘地三尺都不曾见到执柔的影子。
王含章始终都能记得那一天。
齐楹靠着竹椅,眼上盖着丝绦,微微仰着头。
带刀的金吾卫将他团团围住,他说:“这世上没人配得上她舍命来救。”
太皇太后目光如刀:“你自己也用过阿芙蓉。”
“是。”齐楹冷淡道,“可我齐楹,断然不会用这样的法子自救。”
“要我伤她,我毋宁去死。”他徐徐调整了一个坐姿,“同样,我也容不下任何想伤她的人。”
齐楹的唇角渐渐勾起:“就算是娘娘,也不可以。”
太皇太后笑了,她说:“齐楹,你知不知道,执柔曾是舒让的太子妃,他们俩相识十数载,她对舒让的情意可比对你深得多。”
这近乎是诛心之言,齐楹听过后,笑意反而更深了:“是么?”
空气中微微一滞,齐楹莞尔:“执柔的情意我不甚在意,我只在意自己对她的情意。”
他公然要为执柔撑腰,态度亦分外坚决。不等太皇太后说话,徐太后终于控制不住,重重地跪了下来:“汝宁王,只当是哀家求你,执柔也是我瞧这长大的孩子,我怎么舍得真伤了她,只要她救一救舒让,你们要什么我都依你,就是要我这条命……”
她哭得伤心,浑然不顾自己的颜面。太皇太后脸上挂不住:“含章,去把她扶起来。”
王含章走上前还没伸手,徐太后就把她一把推开:“你若真是舒让的妻子,就不该扶我起来,这是关乎舒让性命的事。还是说你生了孩子,心里只盼着你的儿子能登位,舒让的死活你就不顾了?”
王含章才生过孩子,月子都没坐完。被推了一把,倒退两步险些跌倒。
她眼里很快蓄起一层雾,咬着唇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空庭中只能听见徐太后啜泣的声音,王含章退后了半步,撩起衣摆轻轻跪在了徐太后身后。她身量脆弱,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清,纤弱的脖颈只手可折。
徐太后抹了一把眼泪,讨好地看着齐楹:“执柔心里不是没有舒让的,当初她不堪受辱,甚至愿意为舒让自尽。王氏与舒让的亲事,舒让也一直不肯点头,他们之间……”
太皇太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徐太后的声音骤然停住。
王含章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眼中的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她把下唇咬出了血痕,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在这数九寒冬里,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像是深秋的一片落叶,身边的女使赶忙来扶她:“娘娘。”
王含章仰起脸,目光落在齐楹身上,过了许久终于轻声说:“她比我有福气。”
清清白白的雪化了,反倒成了泥。不光会浸湿脚上的鞋履,还会弄脏了衣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沾着泥水的衣摆,拿冻红的手指,一点点抚平上头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