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自惭形秽。比起进步的冯喻晗,我都在想些什么啊。如果说四年前我正在失恋的余韵中,脑子不清楚,写下那种幼稚的幻想还情有可原。那么今天,已经见过那么多男人小丑一般的嘴脸的我,竟在重读这篇故事的时候仍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应该用怎样的视角去看待我与赵存晖之间发生的一切。“被生父抛弃,被养父虐待,却又找了一个‘父亲’来进一步侵犯自己”——这几句话振聋发聩,我呆坐在桌前久久不得平静。
回忆起四年前的我,将一切都交代给了赵存晖,企图在他的身上找到答案和出路。我被他欺骗,被他抛弃,却还幻想着与他白头偕老——这是多么令人恶心啊!前两天回看《晨雾夕阳》的时候,我竟然还觉得当时的自己勇敢,可以与伊维塔媲美。
我完全忽略了自己和伊维塔根本没有可比性这个事实。伊维塔的爱是目的纯粹的,她去爱别人是建立在人格完整的前提上的,所以失去了便失去了,再伤痛也不会因此被损毁了自身。我的爱却一直动机不纯,我企图在男人身上找到重生与救赎,当时和赵存晖如此,现在——
我心下一惊:现在和福宝,也是如此。
我只有从福宝双眸的倒影中才能看见“张秧”,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只能依靠于福宝而存在。我把与福宝的重逢看作是命运的安排,果真如此吗?还是说我只是找了这么个无法证伪的玄乎借口来劝服自己,实则又走上了想要被男人救赎的老路?
福宝真的特别吗,他真的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所谓的灵魂相交,所谓的命中注定,会不会都只是我因为急于找一根救命稻草而在脑海里面臆造出来的幻象呢?
这个念头的终点是什么令我恐惧万分,无法面对。我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震颤摇晃,我的世界将要骤然颓圮。我害怕地用双手紧抠住椅子边沿,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思维不要再继续发散下去。
“初秧?你还好吗?”
面前的冯喻晗及时地把我拉回了现实。再差一秒,我便要在自我厌弃和信仰崩塌的向下螺旋中轰然沉没。我感激地看向她,说:“叫我克洛伊就好,同学都这样喊我。”
“这个英文名很适合你。”她说,“克洛伊,快尝尝这个棉花糖拿铁吧,味道特别棒。”
我六神无主地端起桌上那杯拿铁,玻璃高脚杯子的壁上挂着琥珀般的棕色焦糖,浓郁的巧克力在底部托着香醇的牛奶咖啡,杯口扎实地漂浮着几颗烤得微焦的棉花糖,白色的软绵绵的表皮上纵横地淋着些许巧克力酱、点缀着饼干碎和杏仁片。我用环保吸管啜饮一口,巧克力、棉花糖和牛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击心头,过于甜腻以至于它滑过食道的时候更加衬托出了我心脏的酸苦。
我皱了皱鼻子,说,真好喝。
“克洛伊,我喜欢有事说事,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冯喻晗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赶忙放下杯子,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今天请你来,其实是想和你谈谈,有没有与你合作的可能性?我想把《晨雾夕阳》排成英文舞台剧,你当编剧,我来导演。我想用这个剧目去参加明年春天的‘钟阁(Bell Hall)戏剧艺术节’。”
听见她竟然真的如我妄想的那般发出了合作邀约,我极其俗套地不可置信地悄悄在桌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不是在做梦,这是真实在发生的:我的故事被人看中,将要改编成剧本——而且是由我来改编,最终搬上舞台,成为一出舞台剧了。
我的心登时沸腾了起来,但还是不将喜怒形于色,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悠然问道:“为什么选择我的故事呢?”
“我老早之前就想参加这个艺术节,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剧本。我也有尝试过自己写,但写出来的东西要么过于寓言化,要么太直给太生硬,想表达的东西一直没能表达出来。那天读完《晨雾夕阳》,我惊讶地发现,那么多年来堵在我心头的想法竟被另一个人准确无误地表达了出来!一看个人档案,你竟然就在洛杉矶,而且正在读编剧硕士,这一切都太天时地利人和了。你能理解我有多激动吗!”
看着面前露出伯牙遇子期般的表情的冯喻晗,我心知肚明该告诉她,她以为我想表达的东西,与我的本意其实有着天差地别。但刚想开口,我的眼前就展现出了和她合作之后的美好图景——一切都将如同我期许的那般,我藉此打入洛杉矶的话剧圈,然后进入电影圈,成为一个行业内小有名气的编剧。有一天可能还因为长期的积累和某个契机,一跃成为大编剧,买下一栋后花园栽满鲜花的房子,和福宝住在里面。几年后,我们会生一个可爱的女儿,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塞给她,拥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