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弹得是同一曲,风格却截然不同。
越是内行,越是能从简短的音中窥见演奏者的水平。毕牧歌不自觉柔和了眉眼,相反,魏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直到下一节响起,众人才恍惚地意识到乐曲还在继续,而他们无形中陷入了由乐曲编织的回忆中。
周遭没有半点人声,只余琴音在少女指尖干净地盛开。
她的手指宛如在琴弦上舞动,极具韵律,每一下都看起来无比轻松,让人不由自主地专注于曲中万千,而非提心吊胆生怕她下一个轮指不够美,泛音不够曼妙。
她在弹将士戍未归。或老或少的战士夜下把酒共饮。
他们面容灰黑,拿罐的双手粗粝,抬头遥望故乡月,热酒入喉,辛辣勾缕缕酸楚,还来不及感怀昨日还在谈笑功名的战友今日毙,翌日又踏上了前赴后继,折戟沉沙的战场。
思念化作血汗尽数淌在了黑硬的泥土上,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没有半分灵力的波动,无形的琴音在上空交汇,形成了苍凉的月光,静静地照应着地上残破的旗帜,无人收殓的尸骨,砂石埋没的头盔。
如音律作笔绘制的清晰画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展开,根本无法忽视。
这才是琴音化境。
而不是用溢散的灵力掺着琴声做出的虚像。
一曲毕,明明只是片刻,却好像过了许久,余音不在场只在心。
周遭鸦雀无声,只剩浅淡的呼吸声。
廷听安静站起身,看向台上坐着的考官。
事实胜于雄辩。
当差距过大的时候,再将其他人与廷听去比较,是对她的不尊重。没有人会在这样一曲珠玉前再去质疑廷听,更多的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她是如何能在这般年纪拥有如此娴熟的琴艺?
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每个音都恰如其分,多一分冗余,少一分浅薄。
她拥有得天独厚的技艺,却不会让人觉得是炫技而去过分关注,似乎这于她而言只是经过千锤百炼后工具,而她能用这些工具将曲子演绎得淋漓尽致,哪怕是外行都能体会到曲中充沛的情感。
对于曲子的演奏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但廷听站在那,就好像提供了一张完美的答卷。
“她是一天能练二十个时辰吗?”说话之人难掩艳羡,初次如此直面人与人的参差,仿佛廷听一天能多活几个时辰。
“恐怖……”
“她才刚及笄没多久吧?大师兄怎么慧眼识英的?”有人看向不远处被评眼光长远池子霁,回头打量着廷听的面貌,“怎么早先我就没注意到她呢?”
他们大多觉得廷听运气好,自恃美貌,不过是恰巧合上了池子霁的眼缘,现下一看,理解了一切后自觉肤浅,没想到他们以狭隘度人,倒闹得贻笑大方。
听着这些对廷听的夸赞,之前出言或讥讽、或否定过廷听的弟子此时噤若寒蝉,脸色臊得慌,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生怕有人把他们刚刚的话拿出来当众调侃。
“技艺上佳,情真意切。”毕牧歌说道,自打才试开始她就没出过声,现在却开了玉口,“你去过战场?”
“外出历练时去过凡间战场,曾与边疆战士有过交情。”廷听抱着琴抿起唇,没再接着说下去。
但即便廷听不说,旁人也能通过刚刚那一曲的意象中猜到,她去日谈天的人来日就命丧疆场。
战场无情,生命易逝。
那是她的第一次出长音阁历练,也是最后一次。
“嗯。”毕牧歌挪开视线,看向站在乐台下、人群之后的魏紫,眼里带着淡淡的不满,“你觉得呢?魏紫。”
人本质慕强,弹过琴后的廷听身上带着天然的吸引力,许多人这才慢半拍的意识到魏紫还在,面上平添尴尬与踌躇,不太敢看向刚刚还被他们捧着的魏紫。
“……廷听师妹天赋异禀,弟子甘拜下风。”魏紫笑容僵硬,硬生生咽下那股堵着的气。她明显没想到毕牧歌会当众点她,可她也心中有虚,知晓毕牧歌必然看出了她行的伎俩,才略施小惩,当众下她面子。
魏紫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只是第一回闹到大比上,也是觉得廷听太过特殊。
廷听缓步走到魏紫前方,她在乐台上,魏紫在乐台下。
“廷听师妹有何见教?”魏紫声音温柔,装出一副服输的大度模样,袖中的手攒得死紧,手心印出了月牙型的血印。
廷听看着魏紫的眼神逐渐失望。
这眼神如火焰般灼烧了魏紫的心,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被架在台上下不来,花费了全身力气才保持住一身庄重与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