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闻言拍拍他肩,自和梁健走到庄头身边,由他引着去膳厅了。
弓捷远也不舍得一味催马,只离几人远了便慢下去,伏身趴在马背上面感受不系身上冒出来的热气。
“怎么办啊不系?”他低声说,“我走不脱,你也跟着受苦。我是应了父亲,不得不忍耐的,连累了你也是没法子。你又不是野马,可以纵入山林寻自在去。谷梁初让你也去他的王府,你可愿意?”
不系自然没法说话,但亦低低哼鸣两下,似乎在回答也似在安慰。
“我们生死都在一块儿。”弓捷远又轻声说,“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我若不在了,你也别恋这个尘世……没有几个好人。”
不系又似懂了,短促地打了个鼻,答应了般。
弓捷远念叨念叨,心里舒服了些,闭上眼睛贴着马儿,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到身边。
弓捷远支开眼缝儿一看,却是谷矫。
“刚才冲撞司尉,”谷矫看着他说,“瞧在我是粗人,司尉莫要记在心里。”
弓捷远冷淡地道:“可是你家王爷难为你了?何必如此委屈?要做什么直说便是。”
“只请司尉歇息用膳。”谷矫答道,“回头司尉的神驹去了王府,谷矫保准给它寻个最最宽敞干净的棚子单独住着,天天好食好水好语气,再不带数落呵斥的。我是粗鲁一些,但不说谎,司尉相信则个。”
杀人不过头点地,弓捷远见他这样,不好再不给脸,只得转了马头,嘴里兀自有些不甘地道,“如此做低。为了那个王爷,你倒什么都舍得干!”
谷矫没再恼怒,只伸手道:“谷矫愿为司尉牵马。”
弓捷远瞅一瞅他,凌空抛过马缰。
谷矫接着缰绳,引领不系往回行走,边走边道:“谷矫身为王爷亲随,自是什么都该为他做的。”
弓捷远不忍斥他奴性,只是皱眉不语。
“司尉有所不知,”谷矫又慢慢道,“我和梁健虽比王爷大了数月,却是贱命天养,险些不能长大成人。”
弓捷远闻他似有详谈之意,微微惊讶,沉默着听。
“谷矫梁健乃是同父所出,本为边匪之子。”谷矫接着说道,“生我们的人名唤郑达,他是汉兵掳了蒙女所育,因其血脉不为两族容纳,野狼野狗一样长到十几岁,凭着天生骁勇自建了一只匪兵,端的野蛮彪悍,遇汉劫汉逢蒙掠蒙,见人只问金银粮草不问来处族群,刀下也从来孺弱不留。谷矫和梁健乃是他抢回去的一对金女所生。这两位金女不知是姐妹还是主从,不知是在家里还是出门在外,总之给这匪头胡乱劫来暖床做饭,彼此也不通个言语。之后竟而同时有孕,谷矫先落地一个时辰,梁健便即出生。”
弓捷远听到这里越发震惊,心说怪道这两个人都很强壮勇健,原来体内聚了汉元女真三种血统。
“母亲们生了我们两个也不金贵,很快便给匪头弃了,任凭其他大匪小匪肆意侮辱,她们不堪折磨陆续病死,我和梁健也不记得她们什么模样,还是听那些个混账的酒言酒语才能知道身世。”谷矫的声音里面无悲无喜,像在说别人般,“胡乱长到八岁,赶上官兵清野,匪头亡在北王箭下,眼看着两个衣不蔽体的浑蛮小子满身是血还在殊死搏杀,时年也才八岁,还是初次上战场的王爷便拿马鞭指指我们,对北王说,‘父王,我要那两个小子。’从此我和梁健才做了人,吃熟的穿整的,终日和王爷站在一起,受着旁人恭敬。”
弓捷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谷矫在说,谷梁初对他们恩同再造,值得舍命相报。
很久之后,弓捷远又陆续地从谷梁初的口中知道了他收谷矫梁健时的情况——刚过而立之年的谷梁立听了儿子的要求立刻哈哈大笑,“好,那就饶了这俩野孩子的命,看我初儿可能驯化得了蛮狼。”
蛮狼虽蛮,其实也很好驯,谷梁初不打不骂,只是熬着俩小崽子,只要自己不出现他们便得忍着饿渴。
没过半个月两个爹不疼妈也没办法爱的半大小子就归顺了这个过三两天就带着酒肉甘霖来和他们一起吃喝的小王子,跟他学汉话任他改名字,按他的要求穿衣服束头发,后来还跟他一起读书识字出阵带兵。
给吃给住和不杀之恩未必能令身有野性的灵魂真正顺服,未两年又有元兵犯境,年幼的谷矫被其毒箭所伤,几欲送命,谷梁初数日不眠,亲在军帐之中看人为他针药。谷矫长那么大从未被人如此重视,此后兄弟俩个真正归心,明着尊奉谷梁初皇子亲王天之贵胄,其实早便把他看成了同吃同睡的异姓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