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儿臣知道。”谷梁初安慰他说,“皇后娘娘和三位皇弟也都知道。祖母……父皇需给做娘亲的一些时间。”
谷梁立又点点头,“是啊,只要她老人家凤体安和,朕就还有机会尽孝。”
灵安寺并非宝刹名庙,不仅地方狭窄,里面也只供了一尊弥勒和一尊观音,且都不是金身巨像。胜在就位于皇城之内,路近。
羽林卫一早过来净了场地,住持也早早地吩咐僧侣洒扫拂拭,将正面的宝殿空出来专供太后礼拜。
太后素服净面地跪在崭新的蒲团之上,双手合十低声诵佛。
谷梁立脚步很轻地由后走近,低低唤了一声,“娘。”
太后纤长的眉尾急促一跳,却没睁眼。
谷梁立慢慢跪在太后身旁,又唤一声,“娘。”
太后缓缓转了些头,睁眼轻笑,“这是谁啊?哀家怎么还有一个做了皇帝的儿子呢?”
她的笑容颇冷颇凄,谷梁立登时双眼现红,他也不说别的,仍然唤道,“娘。”
太后的眼里终于有了泪花,她转回头,目视前方菩萨,声音缓沉伤恸,“哀家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娘了。不算病夭早亡流了身的,哀家给先帝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公主。都是自小懂礼的孩子,自从他们的爹成了天下共主都不怎么喊娘了,每常称呼‘母亲’、‘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可是一旦饿了渴了病了痛了,还是不由自主地唤起老称呼——娘啊娘!谷梁立,你爹登基那天你才十二,咱们一处过了许多日月,这些事情都还记得吗?”
谷梁立的眼里也起了泪,“娘,儿子记得。”
“谷梁家的天下一晃就立了三十三年了!”太后叹息地说,“你爹守了二十八年龙庭,你哥哥守了四年,其中两年都在抗你,哀家……真是生了一对好儿子啊!”
谷梁立跪得很直,姿势如同祭拜天地诸神,却只默然不语。
“你哥哥只比你大了五岁,”太后接着说道,“做了半辈子的太子,在你爹那样严苛的性子里面战战兢兢地活了四十多年,处处小心谨慎,管什么用?立儿,你说,你那兄长走投无路之时,心里是不是也在喊娘啊?”
谷梁立声音嘶哑,“娘,儿子也是走投无路啊!您老人家……就不该生下两个姓谷梁的男儿来。”
太后倏然扭身,横眉立目地瞪向谷梁立,而后突地暴起,劈头盖脸地往谷梁立的头面上扇。
谷梁立垂着脑袋不动,任她亲娘厮打。
守在殿口处的谷梁初连忙飞扑而入,紧紧抱住太后身躯,“皇祖母息怒。”
“滚开!”太后厉声骂他,“这里哪有你的皇祖母?”
谷梁初立刻改口,“祖母息怒!祖母,父皇的龙体甚为康健,给母亲打几下不算什么,您的凤体却需保重。况且……况且父皇没有说错,他亦是您老人家的亲生儿子啊!”
太后抗不过一个成年孙儿的力气,猛然长嚎起来,声息未绝老迈躯体骤然软在谷梁初的怀里。
谷梁立大惊失色,连忙扑到跟前,一边查看一边大喊,“娘!娘……”
父子二人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搓掌心,竟都忘了喊人。
太医本是随驾来的。
好在太后刹那之后便即醒转,睁眼看见儿子和孙子近在咫尺的脸,眼中一黯,呜呜哭了起来。
“娘!”谷梁立兀自抱着母亲,甚是动情地说,“您要保重身体才是。儿子不孝,且有教训之时,不要这般惩处。”
太后慢慢收了哭声,推开两双扶她的手,缓缓坐了起来,“哀家已是将死之人,有何力气惩君?”
谷梁立难过地道,“娘,求您体恤体恤儿子。非是立儿定要夺这天下,实在是兄长不容……作为塞王外将,儿子为这大祁忙了一辈子,到头来……父皇一去儿便有死无生,这理同谁去讲?儿子是反了兄长,也到底……给他留了性命。”
太后好静了一会儿才道,“那样羁关着他,妻离子散,也不得见着哀家,同死也不差什么。”
“娘。”谷梁立恳切地道,“儿子也已四十多了,谁又知道活到哪天?谁不是各有妻子?兄长关着初儿之时,您老人家是不知道吗?若有活路,谁又放着好日子不过拼死去做叛军?儿子攻入南京,只杀了些许倔官,兄长若是削了儿子的藩,北防一线将领,会留下谁?娘就不管儿子死活,这江山可是爹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您说,儿子不守着这儿,谁能守住?兄长?还是他那刚立未久闻得城破战都不战便即上吊的太子啊?”
太后但听不语。
“娘,”谷梁立接着说道,“咱们要还是普通人家,兄弟两个争地抢房子,您偏着大哥骂小儿子,儿子认了。可是爹他当了皇帝啊,您小儿子成年累月战袍带血,为了大祁这片疆土眼看着高儿死在面前都救不得,最后还要落个意图不轨抄家灭族的下场,儿子不甘心啊!兄长和他的孩子能得祖母疼,”他拽了一把谷梁初,问这个生他的女人,“儿子的孩子,不是肉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