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情况已经糟糕至此,委婉又能委婉到哪里去呢?
车祸,被撞飞数米,脑袋着了地,虽然现在抢救回来了,但却只救回来一个躯壳,挂着水插着管吊着最后的一口气。
医生拿出一张脑部扫描图同苏语冰解释,这种情况下,一般来讲,醒过来的机会是很渺茫的,虽然能用医学仪器维持着生命,但此后大概率也只会是植物人了。
医生听到苏语冰才上大学,连一份营生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都没有,又从病患被送过来时的情况判断这个家庭并不富裕,当下眼中的怜惜更满:“做医生的是该救死扶伤,但医生有的时候也是很无力的。你是病患唯一的家属,这种情况下,我们会最大程度地尊重你的想法。”
医生已经很委婉了,难道他还能喊着“你爸救不回来了,烧再多钱也醒不过来了,还不如早点拔了管送他去往生,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听听这是人能说得出口的话?这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不用曝光舆论加医闹,医生自己都能抽自己两大巴掌。
有些医院里的话术,不仅仅是为了避免让医院惹上一些麻烦,也是真的,出自那颗医者的仁者之心,希望能给患者家属一个缓冲地带,让接受噩耗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们,能在这样的关心与体贴中,冷静下来进行思考,再决定要不要去慢慢接受现实。
医生也同苏语冰说了他爸这个情况下,每天用医疗设备维生所需的费用——这是逃不开的话题,或早或晚都要清算。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但不是做慈善的,医生或许是想要以冰冷的数字让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冷静下来不要冲动做下会影响一生的决定。
苏语冰或许能承担一天的医疗费,咬咬牙,砸锅卖铁,一个月、一年、也能撑下来。可是这是一场或许永远不会有回应的等待,一天不会有,一个月不会有,一年不会有,十年也不会有,可能一辈子也就这么在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无望中蹉跎过去了。到时候,病人没有醒来,苏语冰本该拥有的大好人生也会在债务高台重负下破碎。
医生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舍不得家人,舍不得爱人,舍不得孩子,说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救回来,要耗下去。
最后,房子卖了,车子卖了,亲戚朋友借遍了,再去碰贷。可就算是做到这种程度,不会醒来的人仍然不会醒来。医学是有奇迹,但不是所有生活都能被拍成电视剧。
渐渐的,那眼中的光就熄灭了,强壮的身躯佝偻了下去,乌黑的头发染上花白,与病床上躺着的患者相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究竟谁才是病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又有多少家庭能撑得起一个“久病”,等得起一个不会苏醒的人?
医生本该是医人的,可躺在床上的患者是人,摸滚打爬也要努力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也是人啊。
用一个人的人生去供养另一个人的生命,只为了追求一个无望的结果,也许该指责医生见过了太多变得冷漠了吧,可医生本人真的觉得,不值得。
可是值得不值得,从来不是医生说了算的。
苏语冰表现得比医生预想得要冷静许多,他静静地听完了医生半是解释情况半是含着劝诫的一番话,又静静地抬起眸:“我能去看看他吗?”
罩住头发,戴上口罩,换上隔离衣,穿上鞋套,苏语冰跟在医生身后等待重症监护室的门开。金属色的大门打开后,门后的是另一个世界。苏语冰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走入了冥府,并不是气温太冷,只是这里太安静。
插着管子躺在床上的病人是安静的,苏语冰低垂眼眸不去打量他们,只是跟在医生的身后,于是只能看到一些起伏的床铺一角,还有跟前医生的步伐。医生走起路来,也是安静的,太安静了。
医生将苏语冰领到一张病床前就停下,苏语冰知道他这是到了,刚好有个护士守在那里看着心电图和脑波图。见到有人来,护士抬眼看他们,苏语冰只能从她帽子和口罩间露出的区域判断她未施粉黛,但睫毛仍然浓密纤长,护士的神态有些疲惫,她看过来的时候睫毛都没有颤动,而那眼神,也是安静的。
医生同护士低低交代了什么,他们也不是静音着在组内交流,只是苏语冰总感觉自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话。不一会儿,医生离开了,护士去查看隔壁床的情况,这一块小小的四方的区域彻底安静了下来,只留给了苏语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