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从前你为我跪过刑台,今日我为你解恨。我知道,这一跪,算不得什么。”
就算是作为杀神之子被押入牢狱的那数百年间,他都不曾如此低头卑微,更是当了千年星神,从来都是旁人跪他的份,他若站着,无人敢坐着。
然此刻,他跪在她面前,心甘情愿。但同时,他脸上瞧不见任何如路边乞儿般乞求的神情,他的身形挺拔,就算是跪,也立得端正。
只是在做一件很寻常的事。
因为他爱她。
她看了他会儿后,忽然朝他伸出手,凌安抬起头,他有些诧异,刚要欣喜,扶澜道:“你起来吧,我一个小仙,可受不起你星神的大礼。”
揶揄般。
他的心疼得阵阵紧缩,仿佛有看不见的荆棘缠绕了上来,他已不知该如何挽留她了。
扶澜将他拉起来,微笑道:“你有些重,拉你还需费些力气。”
似是一拳打在棉花,凌安有种无力感。
忽然,又有不属于凌安的、也不属于扶澜的淡蓝色灵力萦绕在扶澜身边,在她脖颈处形成一个圆环。
凌安神色一变,剑眉蹙起。这是何物?
扶澜也迷惑,紧接着,她的瞳孔渐渐变成透亮的冰蓝色,耳朵变幻为覆盖了细小蓝色和紫色鳞片的耳鳍,身子一歪,凌安伸手揽住她的腰,只见她的双腿化成了银蓝交杂的鱼尾,他揽起她,光滑冰凉的鱼尾垂落,如风中柳微微拂动,泛着银色的光泽。
凌安微怔。
这是……
鲛人。
沧海冷(一)
扶澜怔怔望着裙摆下露出的莹亮的蓝色鱼尾。
她……不是神界的仙子吗?
从前的诸多疑惑在凌安脑海中瞬间闪过,似有一道白光乍现,凌安抱着扶澜便往苍山飞去。
“你要去哪儿?”
“回苍山,找纪仙子问个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亲生骨肉。”
夜深了,苍山的木屋门扉紧闭,扶澜拉了拉屋檐下悬挂的铃铛,纪宁儿方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见到扶澜的形貌,睡意顷刻消散,而后面上褪去血色,第一反应竟不是诧异,而是惊慌。
凌安不动声色,“纪仙子,我再问一次,扶澜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不光是问父亲,同时也在问她的母亲。
扶澜望着纪宁儿,眼里有诸多情绪,她疑惑又慨叹,她莫非真的不是纪宁儿所出吗?
月色下的鲛人的海蓝色鳞片泛着紫色的起伏的光泽,那冰蓝色的瞳孔并不诡异,反而有种如水般的温和。
纪宁儿抿了抿褪尽血色的唇,自知再隐瞒不过,便要二人进入屋中,点起一豆油灯,用手拢了拢飘忽的火苗,待其稳定之后,开始叙述过去的真相。
……
四千年前。
纪宁儿也只是神界一个平平无奇的医仙,她从神界飞入俗世,途径沧澜海的时候,忽然见到岸边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她有半边的身子淹在海水中,纪宁儿飞近了方瞧见水下轻轻摆动的鱼尾。
原来那女子并不是普通凡人,而是鲛人。
纪宁儿慌了神。
毕竟方不久前,海神一怒之下封印了整个海域,根本不可能有鲛人会出现在岸边,若是有,那便是私自逃出来的,倘若被发现,定要受到处罚。
她生着漂亮精致的耳鳍,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半边身子埋入沙子,不省人事。
纪宁儿只是一个普通仙子,只想过些平稳安宁的日子,海神于她是遥不可及的存在,而沧澜海的海灵族,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何必自找麻烦?
纪宁儿转头就走,走过了浅滩,走上了沙滩,越走越远。
可是走着走着,脚下分明是石子地,却跟走在沙子上似的,一步一陷,仿佛再走下去,就要落入深渊了。
纪宁儿望了望天边灼烈的日头,弯腰拾起脚边一朵重瓣野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开始一瓣一瓣掐着花瓣。
“救、不救、救……”
指尖落在了最后一片花瓣上,话语停在了“不救”。
纪宁儿睁开眼,看着一地的落花,将手中的光秃秃的花柄扔了去,疾步往回走,来到鲛人身边,一把扶起她。
……
“我是医者,你们知道的,医者之所以为医者,是因为怀着一颗医者的心。我现在依旧记得,当年我既希望那最后一瓣花是‘不救’,也希望是‘救’。”
纪宁儿的眼眸里倒映着跳跃的灯火,她的眼尾已经生出些细小的皱纹。
“鲛人的事情,本来不该神界的小仙子管,可我要管,我若不管,她便死了。我若走了,此后我的医者之心,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