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筠顿了片刻,依然面不改色:“是。”
松子铭骤然失了气力,重重跌回到长椅上。
“我真后悔与你曾是故友。”他闭着眼,落下两行泪来。
程筠静默片刻,眼里似有嘲弄:“你该庆幸才是,若非你我故交一场,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松子铭掀开眼,满眼颓然绝望。
“我没想过,不过几年光景,那个不食周粟,满腔正义的程筠,竟成了祸国殃民,草菅人命的程首辅,当真是讽刺。”
程筠不以为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是张大人的得意门生,他愿意将首辅之位力排众议交给我,我自然秉承他的遗志,且我所为之事都不过是圣意。”
他将擦手的手帕随意丢进炭盆,手帕很快在高温下骤缩,燃起一股浓烟。
“识时务者为俊杰,子铭,我知道你的才学,你若不与我为敌,不学那些腐儒拂逆君心,将来拜相封侯,也非难事。”
松子铭慢慢挪动身子,苍白孱弱地从长椅上起来,将手里捏的那张纸丢进炭盆里。
“程筠,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必剑斩逆党。”
说罢再也无话,只拖着沉重冰冷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景林按手在剑,程筠冷声:“让他走。”
松子铭的步履顿了一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雪地。
景林向屋内瞧了眼,吩咐身侧的侍卫:“等他出了门你暗中跟着,确保人活着回到松府。”
“是。”那侍卫应声。
程筠敛了目光,转身从炭盆捡起那尚未被完全烧毁的一封信笺,火星如针尖般烧灼着手指,他恍若未闻,只着眼笺上,眉间隐约黯然。
七年前,他送松子铭林州赴任,与都城外长亭告别。
当时他正蟾宫折桂,高中状元,又拜入首辅张松青门下,即将入仕前,正是心气自高,欲要在官场有所作为之时。
松子铭也是满腔热血,言道此去林州,必要根除林州官员贪腐成风鱼肉百姓的弊病,还林州百姓一片朗朗青天。
少年春风得意,约定将来太子登基,携手辅助左右,大干一场。重整纲纪,重修律法,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于是分别之际,程筠挥毫作词一首,赠予好友。
信笺烧得焦黑,也只剩半阙不到勉强可见了。
“春风……畅怀旧年。乾坤正气,黎民为念,不畏强权……青春正当……与君殿前。”
程筠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恢复平静。
他指尖力道松开,信笺便脱手滑落,飘然落入炭盆。
火舌舔舐之下,很快只剩几缕青烟,几粒尘灰了。
*
松府在一片大雪中满府缟素,白惨惨凄凉。
松子铭跪在祖父灵前,仿佛失了魂般,一张张往火盆里丢纸钱。耳边不停响起哭声,喊声,仿佛从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不知多久,一双手轻轻扶起他。
“铭儿,早些回林州吧,有那头豺狼当道,你在都城也会被害死的。”
松子铭转头,看见满脸泪痕的祖母。
他走之前祖母只有几缕白发,如今已是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了。
他伏倒在祖母怀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天一直灰蒙蒙的,雪时大时小,始终飘落不停,宛如漫洒的纸钱。
不知何时,丫鬟子在门口道:“公子,你有一位朋友来吊唁了。”
松子铭转身,只见廊外走来一个黑衣人,在漫天惨白下,形如鬼影。
很快那人在门口站定,落了兜帽。
一张满面风霜的少年容颜。
“子铭哥。”少年唤道。
“你是?……”
他站在光下,雪光刺眼,松子铭看不清他。
少年走近,在灵位前跪了下来,叩首三次,才起身。
“我是秦时。”
秦时?!
松子铭瞳孔震了下,震声:“你……”
他立即噤声,左右一扫,攀了他的手绕过屏风,进去里屋。
“我之前就已听闻秦大人出事了,你是怎么?……”
“我是从流放路上逃走的。”
松子铭惊诧之余,既关心又担忧,不由急声:“那你怎敢还回都城来?你兄长呢?也同你一起逃了命没?”
秦时哽咽:“兄长已经亡故,我连他尸首都找不到……太子殿下曾为秦家多次得罪程筠,我放心不下,所以悄悄进城的,只是晚来一步,又听说松阁老他……”
松子铭红着眼沉默片刻,才问:“你是怎么进城的?可有人接应你?”
秦时点头,先将苏州的事简单说了,然后急忙说起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