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崔珏慢悠悠地抬起头,伸手拨开黏在面上的乱发,看向了身侧的她。冬日阳光之下,少年左脸上狰狞的伤口,瞬间暴露无遗,它们就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蚯蚓,嚣张地盘踞在崔珏白净的侧脸之上。
面前的女孩似乎也被这一幕吓懵了,嘴巴一张一合,在原处呆立了半晌,却没能说出话来。
崔珏没什么所谓放下了手,等到这张可怖的脸重新被头发遮住,他拨开了她,径直往前走去。
连他都无法接受他如今的这张脸,更遑论旁人。
擦身而过之际,袖子却又猛地被人扯住。
“不要走!哥哥这样真的是太好了!”
……太好了?
崔珏甚至有些恍惚,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他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值得说一句太好了。
这一回,顾挽澜没等到崔珏再次扯出他的袖子,就直接打蛇上棍,牢牢抱住了他的手臂,“方才我还在担忧,哥哥你的身形看起来如此单薄,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要怎么保护我。可如今便不用担心啦——”
女孩踮起脚尖,伸出手,仔仔细细将崔珏落在额前的乱发全部往两侧拨了过去,一双看向他的眼里写满了认真之色,“草原上的野兽,一旦落单,就极容易被合谋围杀,可有一种它们却不敢动,那就是身上有伤疤、一看就是从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兽。”
“而如今,哥哥你脸上的伤疤,可是你用来震慑旁人的珍贵爪牙呢。”
或许是当时顾挽澜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又或许是他突然不讨厌有这样一个人短暂地陪在身边,等崔珏意识到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成为长平关里一对小有名气的乞儿兄妹。
口不能言的少年用那张曾以为耻的脸,护着顾挽澜,乞讨完每一条街,偶尔得到的银钱比较多,顾挽澜便会把它藏起来,留着日后给崔珏去抓药。而顾挽澜最开心的时候,是在酒楼里讨到了别人吃剩的食物,因为少年从最开始烧火都不会,如今却练出了只要尝一口就能复刻出美食的顶级厨艺,她爱极了崔珏做的饭。
崔珏便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等到他治好了右手和嗓子,他或许就能去酒楼里谋一份厨房里的差事,日后便能让顾挽澜过上好日子,也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只是,同一年的除夕,长平关大雪。
因为昨日顾挽澜便说想在除夕之日吃他亲手做的炙羊肉,崔珏一大早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出了门,临走前还打手势吩咐让她关好破庙的门,女孩还笑着嫌他啰嗦。
去的时候一路顺利,只是回来的时候,崔珏遇上了一群曾和他们有过冲突的乞儿,他们在神色兴奋讨论着女人,崔珏不想让家里的顾挽澜等得久了,便侧身到小巷子里,避开了他们。
可是没想到,等到他抱着怀中买好的食材回来,迎接他的只有破庙被明显踹开过的门,和雪地里的一滩血。
还留在门框上摇摇晃晃的门,像一头巨兽张开的嘴,大喇喇地嘲笑他,然后彻底吞掉了他。他冒着大雪,发了疯一般到处去找她,却得到了方才他特意避开的那波乞儿,曾到过破庙这边的消息。
他强迫自己从雪地里爬起来,又揣着锋利的石头,去找那波乞儿,可上天似乎在他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等他找到他们之时,他们被闯入的柔兰人杀了个干净。
他彻底失去了顾挽澜的踪迹。
那一日,他恍惚间明白了顾挽澜当初那句话的另一层含义。
假的永远只是假的,没有长出真正的爪牙,在这个世道,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那是前世,他和顾挽澜的第一次分别。
所以,他厌恶雪天。
廊下的崔珏将思绪从漫天落下的鹅毛大雪上收回。
屋内姐妹二人谈论的话题早已换过一轮,变成了胭脂。
崔珏端着一碟枣泥糕,踏入了温暖的内室,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厨房里的枣泥糕还是热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见着崔珏来了,顾乐欢收好药箱起身,暗中朝着顾挽澜眨了眨眼睛,“姐姐,你左臂上的擦伤我已经帮你上过药了,日后在府中行走可要小心,切莫再摔倒了。”
“放心,日后不会了。”在崔珏目光看过来之后,顾挽澜也顺势放下了袖子,遮掩住了左臂上一道明显的擦伤红痕。
这是方才,顾乐欢察觉顾挽澜并不想让崔珏知道她左臂上真正的伤势后,提出来的法子。趁着崔珏不在,顾乐欢提前用胭脂,在顾挽澜手臂上画出了擦伤状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