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95)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茫然地怔了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婉——”

然而她完全没有看他,走过来面对李延琮,只遗给他一个浮着两痕肩胛的纤细背影,低低叫了一声“将军。”

李延琮瞥了下裴容廷粼粼震动的眼光,心情颇好,他把手肘撑在扶手上,瘦长手指敲点着下颏,笑得潇洒,“去给裴中堂点茶。”

“……嗳。”

火炉旁有一只梅花小高几,银瓶走过去放下漆盘,拈起茶团来放进乳钵捣碎,从始至终没有抬头。

她不敢看他。

才进来时瞥见惊鸿一瞥,即便早已知道他不会好过,还是被那瘦削的轮廓吓了一跳——尽管依然挺拔,却从松变成了竹,瘦得只剩一身风骨。鹤补里织了金线,在灰阴的天里泛着灰阴的光。

他是忠良,是股肱之臣,是国朝栋梁;

她是罪臣的女儿,贼子的幕下;

他们隔着楚河汉界。

秦皇汉武以来,打藩王起兵,真正坐上金銮殿的不过明成祖一人,今日他们能和朝廷旗鼓相当,不过是因为梁军被高句丽暂时绊住了脚,将来怎样?银瓶并不乐观。

她身上溅着父母家族的血,早已别无选择,可他生来是人中的龙凤,注定要成一番事业,不管是效忠旧主还是“弃暗投明”,合该由他做出最清醒的选择,不能为她所牵制。

李延琮这个人,一旦被他拿住了把柄,还不知要怎样被剥削榨取。

她亏欠他已经太多了,不能再成为他的软肋。

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可她的容郎千好万好,唯二的不好,一是天生一种痴病,二是爱上了她。

李延琮想以她作为诱饵引诱他,她不能叫他得逞。

能见一面,也好,就当做永别罢。

银瓶咬紧了牙,努力做出坦然的神气。她低着头,垂眼望着乳钵里的碎茶饼。

不看见容郎的眼睛,也不让他看到她的眼睛,是不是彼此都可以好过一点?

可是铜炉的碳火烧得这样热,和他的目光一样,灼灼地滚着她的脸颊,白烟一股股往眼睛里钻,刺激得她几欲流泪。

李延琮不端不正地把自己架在藤椅里指点江山,摆出从前做王爷的款儿来,一会儿嫌她拿乳钵的姿势不对,一会儿嫌茶粉磨得不够细致,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

可银瓶都驯良地应了,不厌其烦,完全是心悦诚服的样子。

李延琮见惯了她对自己不咸不淡,这会儿这么听话,倒让他措手不及。

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当着裴容廷好好欺负欺负她,让他心疼。他早看出来了,裴容廷看着跟冰砌的高山似的,其实也就外头那一层,别说他这心肝掉两滴眼泪,就是不堪折辱地朝他望一眼,他就彻底没了辙,只能由着她予取予求。

他很快明白了她的那点心思,咬牙之后却又生出了一丝玩弄的兴致。

瞄了裴容廷一眼,见他怔忡而执着地望着梅花几前的人,扁金镶滚宽袖露出瘦削的手指,死死抓着膝头的膝襕,抓得筋骨峥嵘,显然已经克制到了极点。

他起了个缺德主意,起身站到了银瓶身旁,微微弯腰看着,虽然是对裴容廷说闲话,那温热的气息却拂在了她的耳畔,“我们这儿比不得中堂府上,没什么大龙团小龙团,一点乌龙,不成敬意,只好委屈中堂。快些,中堂等着吃呢。”

那闲散口吻,仿佛裴容廷真的是他们远道而来的客人,而他们也真的是一对恩爱有加的夫妻。

阴天,雨雪,茶与小火炉,青瓷盘子里盛着小食,似乎是很温和的气氛。

身旁的这个女人,曾亲手拽回伤痕累累的他,陪他走过那样多的辛苦路……她弯低的颈子有新月的弧度,她的身上有清淡的胰子花粉香。李延琮的心跳了一跳,仿佛在一瞬间理解了所谓的“相濡以沫”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你力气也太小,这样待会怎么点得出乳沫。”

他情不自禁放低了声音,鬼使神差地走到银瓶身后,从后面拥住了她。

银瓶仿佛是被扼住了喉咙,惶骇地“呃”了一声。

他结实的手臂夹住她纤细的肩膀,握住了她僵硬的手捣碎乳钵里的茶饼。不过是一刹那,银瓶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折磨与厌恶。

“杏叶茶匙少了一把,我去取。”

她哽咽地说着,推开李延琮,眼梢恨恨钉了他一眼,提起裙子落荒而逃。

李延琮晃了晃身子,扶住梅花几站定。裴容廷早已不由分说地起身,向着她的方向追过去。

他兀自站在原地喘息,对着格门前漫天的飞雪,像是戏子入了戏,下场空对着后台满地粉红碎纸与凌乱的行头,华丽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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