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娇儿来扶她,她推开她,语无伦次地问:“在哪儿!他在哪儿!”
“在西小院……”
银瓶爬起来便跑,她也跟在后头。日头下来,已经是泼泼洒洒满天星斗,银瓶整个人像撂在大海里,东倒西歪地跑到府衙的西角子,小小的院子,粉白墙,黑油大门竟是半掩的。
她扑在门上撞开,头一眼先瞧见守在门旁的静安。
银瓶心里轰然,见厢房的堂屋门口点着纸灯笼,便扑火的飞蛾一般闯了进去。
吴娇儿夹脚迈进来,看见静安,两人对了个眼色,关上门远远退到了廊子底下。
银瓶迎着灯影,一把撩开了竹帘,看到了灯下的人。
心脏骤然的停顿,于她与他,都是。
但是和银瓶面红发乱的狼狈相比,裴容廷称得上波澜不惊。
眼梢掠过她,然后转回了目光,继续看他的书。
侧脸巍峨,乌发只用玄绦系着,象牙白罗袍在灯下泛浅金,露出一点深朱红中单的领缘。夜凉的五月,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挑灯夜读,乌漆条案上除了书籍笔墨,就只有一盏白釉水盂,两只印奁。
在别人是寒素;在他,反显得淡雅从容。
尽管早已把心输给了她,也是输人不输阵。
连音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自持。
“这么晚了,有事么。”
病中的剖白不能算数,裴容廷本是想等她养好了身子再好好算一笔账。可是银瓶可怜兮兮扑过来,一下子扑在他膝上,话还没出口,桃花脸上就已经滚下珍珠泪来。
“容郎!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那天是你……容郎,是你么。”
她永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败下阵来,在心里喟叹,放下书卷,把手肘撑在扶手上,扶额叹息。
“唔。”
第54章
唯一能让自己硬起心肠的办法,就是不去看她。
裴容廷宁可转过脸对着灯花,淡淡道:“姑娘来有什么事么。”
银瓶抿了抿唇,轻声问:“为什么……既然容郎还活着,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这与姑娘无关。”
裴容廷语气全不见那夜的温柔,银瓶愣了一愣,慌忙道:“所以……所以容郎来投靠他,不是受了我的牵连么……”
他淡漠地哂了一哂,显然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为了大梁,也为了我自己,唯独和姑娘无关。”
银瓶却松了一口气似的,顿了下,又忙不可置信地问,“……为了大梁?你觉得李延琮比如今那位更适合当皇帝,还是他许了你什么?”
他不再理她,“天晚了,我要歇了,徐小姐请回罢。”
“不成!什么徐小姐,容郎……上一回你分明叫了‘婉婉’的!”
至少这一刻他在这里。“死了复生”,没有比这更大的团圆。银瓶来不及再追问,拼了命也要抓住他,伏在他膝上,两弯远山眉紧紧蹙着,“再叫一声罢……裴哥哥,再叫我一声……”
铜台蜡烛滴红泪,裴容廷闲闲的并不接口,握在圈椅扶手上的手却攥得嶙峋。
银瓶见了,撒娇似的叹气道:“容郎,你瘦了好些。”
裴容廷终于肯回应,却是拂过了袖子,微微冷笑道:“我瘦不瘦,与姑娘什么相干。”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银瓶愣了一愣,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是静安端个茶盘在竹帘子外头,笑嘻嘻道:“二爷,小的见银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必是口渴,想着给姑娘斟碗茶吃。不知是用大人吃的六安茶,还是才打扬州带回来的杨春绿——”
一语未了,便听裴容廷隔着帘子道:“不必了,银姑娘马上就要走了,用不着吃茶。”
静安本以为两人久别重逢,必是浓情蜜意,极尽绸缪,故特意赶来凑趣。一听这话,倒唬得正说不出话来,银瓶急了,把手紧紧抓着裴容廷罗袍下摆的膝襕,口不择言道:“谁说我要走,今儿我不走了!”
她红了红脸,低了低头,又柔声哽道,“容郎,我知道你恼我。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是怕连累了你,所以才……如今你投靠李延琮,若真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容郎,我……”
她运了运眼泪,才要施展,又蓬蓬听见人敲门。
静安忙到外头问明了,溜回来报告道:“是李将军的人来,说有样东西要当面交给二爷……”
银瓶一听李将军三个字,又是气又是恨——容郎不肯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必定自有苦衷,可李延琮也配合着骗她,就是罪不可赦了!
她还在走神,裴容廷已经提着袍子起身,吩咐静安道:“把银姑娘带到东厢房待会子,等他们走了就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