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娇儿小心觑着裴容廷的脸色,他站在门槛外,脸上半明半暗,唇角浮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等银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已经是五日后的事了。
她这一病,本就因忧结内郁引起,吃了人参,沤了一身汗,又大哭了一场,把病气又都闷了回去,重新发起烧来。等再醒过来,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已经结束,廊下侬华繁丽的牡丹凋落一地,荼蘼花事了,是濡湿的初夏了。
对于那天晚上,她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先问吴娇儿那晚可曾有人来过。只是如今裴容廷随李延琮下扬州打仗,那晚之后给了她和几个小丫头许多钱,叫他们不许说出去,吴娇儿也只好支支吾吾地矢口否认。
银瓶跟前只这两三个人,他们不说,她也就没有了别的消息来源。
思来想去,那一夜的境况愈发模糊了,越想越觉得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病一场,流尽了眼泪,她的心还在那,却干枯得像秋日里的叶子,灰落了一层又一层。
但是怎么办呢,徐家的冤屈还没有洗尽,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一天她精神难得好些,才洗了头发,被吴娇儿推出来,坐在门槛上看小丫头晾手帕子。不一会听见人来报信,说是将军回来了。
雨初晴,雁空绀碧。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门下走进来一个穿黛蓝半臂,白罗中单的男子。
银瓶认出是李延琮,远远见他手里拿着一只二尺长的竿子,还当是只烟杆。
“哟,病好了么?看着恢复得不错。”
他笑着走近了,银瓶才看出那是一架木杆,上头站着只毛茸茸的小灰雀。
“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这玩意在京城叫蜡嘴儿,又叫梧桐儿,年节庙会上打弹的都是它们。”
他撩袍在她身边坐下,袍子底下露出皂靴和白绸袴,门槛子矮,更显得腿长没地方放。
银瓶立即站起身,蹙眉抱起了手臂,看着李延琮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往天上一抛,小雀随即扑棱着翅膀冲到半空,衔回小石子吐在他手心。
“好玩罢。”他洋洋得意,“我们打进扬州府,在府衙里发现这爱物儿,回来一路就养熟了。这东西亲人,好上手,留着给你做个伴儿罢。”
打进扬州府,短短几个字,省掉了多少血雨腥风。
银瓶愣了一愣,忙问:“打进扬州府了?那朝廷的兵马呢?”
李延琮嘬着嘴逗鸟,半天才扔给她一句:“躲到南京去了。”
银瓶看不上他这纨绔样子,低低骂了一句“薄媚”,李延琮听见,却笑起来,靠在门旁仰头道:“杜工部有首诗——‘马上谁家薄媚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诗好,对时对景——喏,银瓶,酒就不要了,你们这里的茶总得捧一碗来罢。”
银瓶没心思理他,提着裙子往屋里走,又听他闲闲道:“既然身子好些了,赶明儿就搬到后头花园子里罢,里头有个两层的小红楼,足够你住的了。”
府衙后头有个小花园,一直上着锁。
银瓶停住脚步道:“为什么?”
“花园子里有花有草,叫人拾掇干净了,不是比前头有意思。怎么,不想去?就这么想离我近些?”
“你——”
银瓶低头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
李延琮掸了掸衣裳,也悠悠站起了身。才打赢了仗,如今又能“铜雀春深锁阿徐”,实在是好事成双。
花园子是好地方啊,有花有草适宜养病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园子有锁,又在东北角,和某人歇宿的西小院遥遥相对。
若是穿过这斜对角,势必要经过他的上房。
李延琮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却没料到那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如今银瓶身边最近的人是吴娇儿,而她又曾是他的姘头,三个人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吴娇儿也像桂娘,早已锻炼出一身步步为营的本事,想银瓶若未来跟了李延琮,自己搅在当中,未免两面不受待见;倒不如和裴尚书有个结果,自己也好长长远远地服侍。再加上裴尚书花了许多钱收买,吴娇儿便与静安暗通款曲,把银瓶将要搬到花园子里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容廷。
当日白天裴容廷并没有露面。
一直到了晚上,吴娇儿才“偶然”将裴尚书不仅并未葬身长江,还赶来淮安做了李延琮幕下宾的消息告诉了银瓶,说他如今就住在府衙里的西小院。
彼时银瓶正吃下了最后一口人参汤,听见这话,竟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
她怔忡了须臾,一句话没说便往外跑,出门时一个磕绊跌在门槛上,才算寻回些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