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敛还朝一月有余,仍不得告身。他也不急,慢悠悠等,终于到七月,官家才传口谕要见他。
酷暑磨人,烈阳悬顶,在太阳底下站着,不到半刻就汗流浃背了。
赵敛叉手候在殿外,有时瞥眼,就看见外头花坛里种的几株蜡梅树。
夏时,蜡梅都长绿叶,不认识蜡梅的都以为是别的花树。赵敛仔细看那几株蜡梅,正好内侍王求恩从殿里出来了,恭敬对他说:“节使,官家召见。”
“多谢中贵人。”
赵敛方才迈步,还不舍地望了梅花一眼。
“这是官家种的梅,”王求恩说,“原先有两年没开花,去年冬日忽然又开了。蜡梅不开花,我们都担忧它不行了,谁知道它又活了。”
“是官家照料得好。”赵敛说。
王求恩笑说:“官人请进,官家有棋局未解,指望您去瞧一瞧呢。”
方一进门,赵敛先看见李祐寅摆得那些花花草草,还算生机;又见一座灯架,正有四十九盏灯燃着。
赵敛特意躬了身,收收自己的个子,低头去见官家。
崇政殿里寂静,偶听棋子落枰。李祐寅低头看棋,手中攥了两颗子,磨着,很久才放在棋盘上。他听见脚步声了,屏了一口气,缓缓移眼。
“臣赵敛拜见官家,望圣安。”
李祐寅指尖叼了一颗棋子,叩着,很快落到手掌心。他看了很久赵敛的肩臂,终于说:“赵卿不必拘礼。外面天热,难为你在外面晒那么久。只是我下棋下入迷了,他们又不敢喊我,这才冷落了你。你不要怪罪我。”
赵敛道:“回官家,臣来此奏对已是无限荣幸,再多等也不要紧了,又怎么会怪罪。”
“你还是怨我了,观忱。”李祐寅摸了一颗棋子,“你坐吧,我知道你很会下棋的,从前我们不就对弈过
吗?你陪我再下一回,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韦霜华来给赵敛端凳子,赵敛非等李祐寅叫他坐了,他才敢坐。
冰就在赵敛边上,不断冒出凉气。他分外清醒,却也装得个不清醒的模样。
“这几年,我总是一个人下棋。自己与自己对弈,其实非常没有意思。我总是能知道自己下一子要怎么落,反而没有下棋的滋味了。”李祐寅说。
赵敛捏了一颗黑子,就着这局棋继续下。他特意思考半晌再落子,且真诚地说:“要是官家需要臣,臣可以日日来陪官家下棋。”
李祐寅笑了一声:“观忱是武臣,武臣要练兵,怎么能每日来陪我下棋呢?旁人知道了,也会骂我的。”
“官家是仁君,怎会有人怪罪官家呢。若真有人如此,臣会站出来替官家解释。”
“你怎么说?”
“是臣非要缠着君上下棋,罪在臣,非在官家。”
说话间,赵敛落了一子,堵住了白子。
李祐寅良久都没有再落。
“多年不见,你的棋艺长了。”他说。
赵敛从容回答:“在西北十三年,臣未有一日下过棋。这一回是官家故意让臣,臣就斗胆,顺着官家的台阶下了。”
“哈哈!”李祐寅大笑,“你当真没在西北下过棋?十三年,一次也没有过?”
“没有过。”
李祐寅不语,笑容也凝住了。他又落一子,正色说:“观忱,当年谢祥祯在延州失利,是你及时带兵增援。那时候你先给我上了一道请罪札子,我到现在都还能记得你说的话。你说,你始终都没有忘记大周对赵氏的优待,你要为大周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赵敛拿棋子的手一顿:“是。”
李祐寅意味深长地凝视他,直直锁着他的目光,不准他看向别处:“你始终都没有忘记大周对赵氏的优待,是怎样的优待?”
赵敛并没有一丝变色,他平静说:“自太祖皇帝起,大周就一直优待赵氏。大到宅邸,小到衣食,赵氏子女读书习字,赵氏做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周官家赐的。臣从小在这样的庇护下长成,如何能忘官家的恩赐,又如何敢忘。”
“哪怕我把你贬到西北十三年,你也毫无怨言吗?”李祐寅叩响棋子,下在棋枰上。
赵敛语气万分恳切:“官家不是贬我,是历练我。西北能磨臣的性子,官家是想让臣学到更多,又怎么算是贬呢?再说怨言,臣决不会生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怨言要生。臣感激官家,愿举全力,为官家效命。”
李祐寅似笑非笑,围死了黑棋。他指着棋子说:“你瞧,你光顾着和我说话,输了。”
“官家棋艺远胜于臣。”赵敛叉手,“官家会一直赢的,臣会一直输的。”
殿中寂静良久,李祐寅慢悠悠把棋子收了:“你回京这么久,我一直都没给你个差遣。一来我想让你好好歇歇,路途奔波劳累,实在辛苦。二来,我一直没有想好该授你什么职。步军司还阙一个管军,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现在你休息好了,那就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