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圈,是忏悔自己的不孝。母亲在世时,他尚年少,不能侍奉;父亲在世时,他刚愎自用,忤逆父亲,不知悔改。父亲身死,他不能为父亲殓尸,父亲下葬,他不能为父亲引灵。子欲养而亲不待,非要等父亲不在了,他才后悔没有好好侍奉过父亲,是他的过错。
走过三圈,他内疚不已,却没有眼泪要流。他仰头看着塔尖,其实该死的人是他,但他还苟活在这世上。
僧人问:“你数清自己的过错了吗?”
谢承瑢答:“我错太多,至今已经无法数得清了。”
“众生平等,佛祖不会因你有过就抛弃你。有过,心虔志诚地悔过,再去弥补,以德来抵过,就可以了。”
谢承瑢听见头顶的占风铎作响,他不解地问:“倘若我这过错,今生永远都无法弥补了,又怎么办呢?”
僧人说:“弃恶从善,勿妄勿念,放下执着,怀悔过之心,有改正之行。舍去罪恶,摆脱困境,才能成为‘我’。”
“成为我。”谢承瑢气馁说,“我从来没有一刻是‘我’过。”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静下来过。你的杀孽太重,身心完全被罪恶束缚,你走不出来。”
谢承瑢再次凝视大师,双手合十说:“我该如何做呢?大师。”
僧人说:“能洗清罪恶的人只有自己,只要你真心地悔过,摆脱曾经作恶的自己,来世也能有福报。”
谢承瑢拜道:“多谢大师指点我。今日有许多心得,不知大师法号,来日若还有不解,还想来问您。”
“贫僧法号延慧,能遇施主,算是缘分。建国寺中有竹,竹有气节,一如施主。”
谢承瑢从寺中巷子再出来,又看见宝殿外匾额的五个字。
“度一切苦厄。”他喃喃念道。
“昭昭。”
赵敛早已在竹叶下等着他了。
夏日的光摇在叶上,铺了一层影子在赵敛的肩背。他和树影融为一体了。
有时候谢承瑢在想,是不是他早已经死了,而现在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影。
他走向赵敛:“下朝了?今天很早。”
“这还算早么?已经很晚了。”赵敛同他作揖,问,“法事观得如何了?去拜过阿姊和爹爹了吗?我还有空,可以再去拜一拜。”
“你为什么同我作揖呢?你跟我之间,还得作揖?”谢承瑢不明白。
赵敛说:“阿昭先是阿昭,后才是与某人有关的人。”
谢承瑢恍然大悟:“阿昭先是阿昭。”他黯然道,“二哥,你一见到我,就知道该怎么和我说话。你知道我的七情六欲,你知道我的困惑。”
“寺庙清净,最能养人。从前你不爱来,都是我替你求东西。这回你自己来了,就不必我再替你求什么了。”
“你知道我困惑什么,所以叫我来?”
赵敛说:“这几年你老是纠结在那些事上,日渐消瘦,我同你说千万遍,你觉得我是在安慰你。不如你亲自走一趟,自己体会,总比我教你体会的好。不过也不能全信,佛说的东西,我也不是完全……”他话未说尽。
谢承瑢伸手拂了一把竹叶,说:“你总比我还要知道我。”
赵敛骄傲说:“我当然知道你。”
叶影落在阶上,谢承瑢一脚踩在影子中。
“去见见你阿姐和爹爹吧,我还没有拜过呢。”赵敛也踩住叶的影子。
谢忘琮与谢祥祯的牌位供奉在建国寺的孝奉堂中。牌位是官家和皇后请的,谢氏也没有后人能来立牌了。
大约是功臣该有的礼遇,孝奉堂供奉的几乎都是大周故去的臣子,有大半是为国战死的武将,徐武烈、寇武勇都摆在里面。赵仕谋并不在列,曾有人提起要在奉孝堂为他立牌位,官家以沉默驳回了。谢承瑢也不在,他如今还背着“国贼”的恶名,不得被供奉。
谢承瑢跪在父亲和阿姐的灵位前拜了三拜。堂中没有人,他说话也自在。
“儿子不孝,既回到这个是非之地,又无扭转是非之力,让爹爹和阿姐失望了。”
他给父亲阿姐点了香,道,“谢氏因我蒙了羞,是我的过。愿来世还能有机会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
赵敛冷不丁冒了一句:“本朝冤案难平,若要洗清冤屈,或许要等到下一个官家。”
谢承瑢瞪圆了眼,震惊道:“你说什么?”
“这儿没有旁人,别担心。”
“你要吓死我,你才刚回京就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
赵敛很疑惑地问:“什么叫大逆不道?”
谢承瑢看着他;“这话就叫大逆不道。”
赵敛笑起来:“你都不当官了,还这么想。”他拿香来燃,悠悠说,“昭昭,最上面的人是你的仇人,你可以不用以德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