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章擦过伤口,又找麻布来裹。
谢承瑢不说话,他有点慌张了,心里恍惚着,想很久才说:“我若此时再好好护着,能活到六十么?”
“兴许。”
长布裹紧上身,谢承瑢疼得倒抽气,又问:“六十岁活不到,五十岁总能活到。若能活到五十岁,我给先生送好东西。”
裴章笑道:“等节使五十岁,我早已经死透了。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老天要你五十岁死,你活不到五十一。节使好好惜命,战场刀剑无眼,受伤病折磨可不是好死法。”
“是。”
谢承瑢沉默着低下头,又默然抚摸指环。
“擦的药治标,喝的药治本。我给节使开几服药,早、中、晚都要吃。落一顿,就少活一天。”裴章调侃说。
谢承瑢分明知道裴章是胡说,却还是信了:“我多吃一顿,是不是多活一天?”
“节使这么怕死吗?人固有一死。”
“我当然怕死。”谢承瑢气馁道,“没人比我更怕死了。”
“怕死你还不擦药!三天后我过来瞧瞧,要还是这样糟,我再来换服药。一服一服试,总有能用的。”
夜里裴章没走,谢承瑢特叫人收拾了屋子出来供他住,想住几日住几日。裴章想着,总之还要再来看伤口的,住几日便住几日,遂安心住下。
夜到后半,韶园又无人声了。外头有风抱竹叶,沙沙作响;有细风钻进窗隙,带着烛火翩翩起舞。
谢承瑢睡不着,只想坐着。他看到刚才没用完的半坛酒,心里萧瑟,捧酒就来喝。
他以前是很不能喝酒的,一点儿荔枝酒就能醉。现在不同了,再多的荔枝酒都喝不醉他。
秦州有一种烈酒,名叫三白,一坛就倒,后劲也大。
他喜欢三白,三白能同珗州的临春赋比。
他忘记是什么时候爱喝酒的了,因为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喝醉了,就能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就是会耍酒疯。他耍酒疯同别人不一样,大喊大叫都没有。喝醉了,他就窝在一处,沾一团墨,背临米芾的《蜀素帖》。
他写字很难看,一直都很难看,但唯独能把《蜀素帖》写好点儿。
“鹤有冲霄心,龟厌曳尾居。”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
写完了,他就躲在角落里想某个人,安静地像一块石头。
今天他又想喝酒了,无它,就是担心自己活不到六十岁。他还痴痴地信赵敛的话,“致仕了之后再见”。他打算六十岁就辞官,到时候再去见赵敛,就不必挨训了。可要是活不到六十,他就见不着赵敛了。
谢承瑢喝醉了,写了半个时辰的字,困得睁不开眼,倒在地上就睡。纸哗啦啦盖在他身上,当作薄被。
他做梦了,又梦见了赵敛。
梦到赵敛偷偷给照夜多喂草,被周彦抓个正着。梦里他就在旁边看着,也不帮赵敛说话。事后赵敛生闷气:“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再这样,我也不给昭昭多喂草了!”
谢承瑢想回答他,可是自己却突然变成了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赵敛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谢承瑢说不出来。他呜呜咽咽的,就是没办法发出声音。
赵敛生气了:“你不同我说话,我以后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第二日恰好是百官大起居,谢承瑢还没睡够便被仆从拖起来,噩梦也就这样被人打碎了。
他为什么做这种梦?谢承瑢想,大约是赵敛在怪罪他从前心口不一,好话总爱反着说。
这时候思衡进来催他:“哥不上朝了?才还朝可不能无故缺了朝请!要迟到了!”
谢承瑢眯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
谢承瑢确实要迟到了,韶园离宫城远,骑马还需几刻钟。他缓了很久,爬起来洗漱穿衣,手脚僵得发胀。
他现在是节度使了,不过身无差遣,只是闲官。
闲官当然也是需要上朝的,在旁听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顺便旁观文官骂战,也不算无趣。
有仆从来替他穿紫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要不要薰个衣呢,有些酒味。”思衡说。
谢承瑢道:“随便。”
**
均州。
正月时仍落大雪,风声烈。赵敛蜷缩在被子里,身下枕着两把长刀,一把金的,一把铁的。
他听窗外风雪的声音,手轻轻抚在金刀上面。才闭上眼,门外有人踩雪靠近。他警惕地把手握上铁柄。
“二郎。”
赵敛松了拿刀的手,问道:“谁?”
“是我,吕征。”
吕征同赵敛是同一个都的,都在天武第四军。
天武军是均州地方禁军,隶属于马军司,原归均州马步军都部署王生节制。不过去年正月,王生忽暴毙而亡,朝中又未任命新任都部署,天武军便归副都部署骆永诚暂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