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恶心,真恶臭,就跟他一样。也许不是血恶心,是他自己。
他摘掉了头鍪,随意丢在雪里,落了一个深坑。风瞬时扑过来,撕咬着他的耳朵。
“白眼狼,认贼作父。娼妓,望夫石,佃农。哈哈哈……”谢承瑢对着雪笑起来,“蠢货,蠢货!谢昭然是个全无头脑的大蠢货!蠢钝至极!”
他的旧伤仿佛撕开了他的半边身子,揪着他的心死死不放。他把手埋在雪里,借着星星点点融化的雪水洗手。
冰冷钻进骨血,谢承瑢冷得失去知觉,但仍想着要把手洗干净。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也不知自己所做为何,他一心只想着把血洗掉。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你个没良心的。”
“杀孽深重的人,就该下地狱!”
谢承瑢洗不干净手了,急得大哭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拿雪过手,手疼得要命,可他还是不停地要擦干净血。
“下地狱,下地狱……”
远处的小马昭昭见状,越过深雪向他赶来。
“下地狱啊,下地狱……”谢承瑢又哭又笑,“下雪了,下雪了……娘,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昭昭过来用滚烫的舌头轻舐谢承瑢的脸。
谢承瑢哭着躲过这样的温暖,还一个劲儿说:“雪都漏到屋子里来了,娘……”
他刨开雪,好像里头就藏着什么人。
“娘,醒醒,醒醒了。”他笑着,对着雪中幻影发痴,“娘,下雪了……下雪了……你看啊。”
昭昭咬着谢承瑢的后领,把他往雪坑外拖。
谢承瑢一点力气都没了,他被马拖了很远,犹对着天上雪喃喃:“娘,娘……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茫茫雪海中只有一人一马,马清醒着,人却不清醒。大雪把谢承瑢的哭声全都掩盖住了,唯一能听见他哭的只有昭昭。
“娘,我没有认贼作父,也不是白眼狼……我从来都不是佛面蛇心。”
谢承瑢抱着雪,身后的血洇洇往外涌,拖了一地的红。
他想着将去的母亲;想着第一回 到军营,被打得脸红眼肿;想着第一回杀人,血喷到他眼睛里。
他想着自己不值一提的十多年,还有这条一文不值的贱命。
“谢承瑢,你是少年刽子手!”
“你杀了这么多人——”
谢承瑢哭着说:“我没有,我没有……”
他的眼睛被寒气冰得发胀,冷风掀起他嘴唇上开裂的皮。
伤口被磨得发疼发痒,就像蚂蚁啃食。血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了,黏在他身上,很快都成了冰。
他在痛痒之中仍然对着天辩解:“是他们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他们……”
昭昭把谢承瑢放在平坦的雪地上,它用热舌舔他的眼皮和嘴唇,焦急万分地呜咽。
谢承瑢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昏昏沉沉的,完全陷入一大片混沌。
“昭昭……”他念着,“分明是……天理……昭昭。”
雪洒在他的身上,很快就要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昭然”这个名字的灵感来自南宋岳飞的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第88章 二九 雪窥人(一)
正月初十傍晚,禁军占领了齐州城。
扎营之后,诸将开始清点军中损失。赵敛将手下伤亡的人数报了上去,他应当还有别的事要做的,不过他完全没有心思做了。他站在营帐门口焦急地望着北方。
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很想快点见到谢承瑢。
雪越下越大了,渐渐看不清军营门口的路。赵敛在雪中徘徊,终于见神策左第一军的将士们回来了。他疾步绕着长队走了一圈,没看见谢承瑢,就随便抓了个人来问:“你家军候呢?”
这小兵方才经历厮杀,满脸是血,神思恍惚,说话也口齿不清。他大约是在说:“军候带兵去追佟立德,找不到人了。”
“找不到人了?”赵敛急得揪住这小兵的衣襟,“找不到人你就回来了?你家将军丢了,你就回来了?”
“我……”小兵胆怯地看着他,“雪太大了……我也找不到……”
“阿敛!”周彦听见赵敛在同小兵争论,忙过来拉他,“让军使回去歇歇,你不要多问。”
“谢同虚没回来!”赵敛难以置信地再抓过来一个人问,“谢同虚呢?”
第二个人也说:“我看见谢军候去追佟三,一眨眼就不见了。”
赵敛板着脸问:“一眨眼就不见了?!难道还人间蒸发了不成?他往哪里追了?难道你们没一个人跟上去的?”
小兵腿软了,站都站不稳,歪在地上。他说:“好像是有人跟着了,谢军候去了西、西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