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奔转过头来,“那是我姥姥的牌位。她死那天,我的家乡下了头一遭雪。”
之寒记得定州城的初雪。
她到现在还能忆起她抬起头,漆黑的夜幕下雪珠子细绵绵落在她脸上——好凉好凉。
那场雪凝住了定州城的血水,将漫天世界压住,化为白茫茫一片。
王奔道:“那夜,正好轮到我守夜。姥姥怕我半夜肚子饿,来给我送饭。这个时候,君侯就在城里闹了起来。我让她回家躲一躲,谁知夜路黑,她摔了一跤,再也没能爬起来。找到姥姥的时候,她手里还抱着饭,大概是想着肉难得,回家想热给我吃。可是,饭凉了,人也凉了。”
王奔冲过来,手指扼住之寒的脖子,将她塞进棺材里,死命压住。他的一双眼睛冲着血,脖子上青蓝色青筋暴起来,如一头发狂的雄狮,“去死!去死!去死!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王奔推平棺材盖,用锤子捶棺材,把拇指粗的棺材钉子一寸寸钉入棺身,“我恨你们!定州城本来好好的!我姥姥也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这一声声问——
之寒无言以对。
钉子入棺,王奔瘫坐在地上,冷漠道:“我姥姥说过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这叫自食恶果。”他将棺材推到街上,正好有官府的人将家家户户的停尸拿去烧,他眼见着棺材被收去,将手中的金钗收进袖中,“活该。”
丹橘害怕得直哭。
之寒搂住她,哄孩子一般哄:“丹橘,莫怕,还没到最后,我们不能放弃,绝不能——”
焚烧之地哭声喧天。
谁又会在乎一抬小小的棺材即将被烈火焚成灰烬。
哭生,哭死,哭天地之不公。
没有亲人的棺材——
没得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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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雪霁,带我去祭春儿!”严克从马上下来,他此时行在队伍最前面,在离开北境大营前,他想了了心中此愿。
高晴坐在马上似没听见,直接驱马往前走。
高云雷把扁担放下来,坐在地上,一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从怀中抽出旱烟,烟杆子敲敲脚底板,抖出不少灰,目光放空放平,“带四公子去。老二说不定也想和人说说话。”
高晴从马上滑下来,淡淡道:“走吧。”
高云雷点燃旱烟,“说几句就回来,大家都等着呐。”
高晴“嗯”一声,闷头往大营走。
严克跟着高晴走进一顶帐篷。这靛蓝顶的帐篷极大,偏居在大营西边。严克日日见这顶帐,却从未进来,更不会想到这顶帐竟然是这个用处。一进帐,就见成千上万的小牌被系在红线上,帐帘一掀开,风也钻进来,所有牌子微微晃动,两指粗细的木牌上浮出光华,如夕阳下在水中扑腾翻身的鱼群。
高晴停在一块木牌下,仰头,手指摸上它,那上面的用墨写着“高雨”二字,他小心翼翼翻过来,木牌后面竟然绑着一枚指骨,“这就是我弟弟。”
严克诧然问:“春儿的尸身呐?”
高晴简简单单抛出二字:“烧了。”
严克默然不语。
高晴抬头,问:“看好了?好了就走!”
严克哑然问:“北境——一直是这个丧俗?”
高晴愣一下,“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家主,我还以为你能掐会算,事事皆知!哦,对了。死了的兵不重要,兵死就是个数目,上奏的折子里不会写这些。”
高雨之死永远是卡在高晴喉咙里一根带血的刺。
经年苦战,朝廷早就没钱了……
拨给北境的军辎必然是压了又压的数目,堪堪能喂饱活人,又怎么能安置死人?
他该想到的。
他怎么能没想到!
严克的手抹上春儿的牌子,细细摩挲上面的字,“春儿,哥来看你了。”他目光所及,是成千上万的阵亡将士,每一个牌子都似在低声吟唱。
万里长城从不是一块块砖。
而是一个个血肉之躯。
这些血躯于世人皆不知其姓名。
然——
青史由无名之魂造铸。
青史又把无名之魂掩埋。
“严止厌!”高晴高声喊。
严克看向他。
高晴把话吞回去,头一撇,把目光移开,“说够了,就走!”
严克问:“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除了家主和你兄长——还有——”高晴正视严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