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长抱拳,咬牙喊了声:“是。”他手臂一扬,带着百余名士兵将对岸的百姓驱赶到君侯面前。
许多百姓早就四散,能被捉住的都是老实又爱凑热闹的,他们以为事不关己,等被圈起来,才会明白大雪压下来的时候,从来不分人心里干不干净,暴雪冲得多是无辜之人。
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嗡隆隆——
乌压压——
七嘴八舌,根本听不清他们的说辞,只有一句话反复出现:“君侯,您饶了我们吧。”
十多日前,面对马邑茶寮里说书人与掌柜的求饶,严克觉得自己可悲——他明明不是嗜杀之人,他们却怕他因几句玩笑而滥杀无辜。如今,他真想杀了眼前这些人,听着一句句求饶的话,他仍然觉得自己可悲。因为,他从心里明白,这些人未必就是害之寒落水之人,本就是无形之力——如同风,是风把人推到水里,人不能捕风捉影,对吗?
无用——他们的命,换不回之寒。
严克道:“世上之人多以强欺弱。你们不敢骂我,是因为我身为君侯,手中有剑,脚下有兵,你们敢欺她,是因为她是一介女子,无依无靠。你们听清楚了,后世史书只敢这么写——毁栈炸桥是老子严克一人所为。”
所有人匍匐在地上,都收住了声。
严克抱紧怀中冰冷的人,把下巴枕在她头顶,嗅着那带着潮湿之气的薄荷香,仰头,对着玄天说:“天罚人怨该由我一人承担。你们凭什么怪在她头上?你们凭什么!”
严克颠一颠之寒,期望能将怀里冷得似冰的人颠醒,但她只是紧闭眼睛,扬起头,头擦着她臂膀滑落,他这才发现她手掌里抓着一只金泊舟,他突然想看一眼这只小舟上的红字——在她人生最后一刻,她抓住了什么?
严克蹲下,废了点力气才从她掌心抽出那只小纸舟,这舟被她捏得紧,水没有弄花字,那上面写着“高雨”二字。
严克瞬间明白了,她急着去水边是为了什么。
那一只只小舟就是严家人的引魂船。
她在为他的父母兄弟祈福。
她真是好啊。
严克冷冷道:“下水!”
兵士们相互看一眼,总有一两个人不会思考,特别听话,率先拔出刀刃,听了响,看到别人动,剩下的人也就不得不动,“刷刷刷”全都亮出兵器,将百姓驱赶到丁坝上。
有百姓大喊:“我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凭什么要我们替死!”
“你这是草菅人命!”
“……”
严克没有看他们,他不在乎,也没触动一分。
林峥冷眼旁观,把坐在地上的丹橘拉起来,“哭什么,没用。”
哗啦啦——
百姓一个个跳到漹水中,乌压压连成一片,如此湍流不息的漹水也几乎被人的躯体所阻断。
丹橘哭喊着:“君侯,不是他们啊!不是!”
林峥冷哼一声,“他知道,疯了。”
严克耳鸣,把神识从躯壳里拔出来,逼迫自己不去思考,仅凭气性为所欲为。
一声水响就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人命在乱世不值钱。
对!一文——不值!
他定州侯的手上该沾点血了。
如果之寒被冰寒彻骨的漹水所吞噬——
那让这些人的骨与血也彻底凉一凉吧……
严克喃喃自语:“一个人担,一个人……何以安身立命……”
百姓哀嚎着,哭泣着,辱骂着……
严克的手里捏着写有“高雨”的小舟,金箔纸沾了水一捏尽碎,他才突然意识到要把这最后的小舟放到水上,他跪下来,身体僵硬如铁,似被人从背后杵了一击膝盖,跌下来,双肘支地,之寒压着他的双臂要滚出去,他拼命抓住,咬牙抱起来。
严克小心翼翼弓身,烂成一团的金箔舟从手掌里飘出去,孤单地走上自己的归乡路。他的目光放开,跪看着那摇摇曳曳的小舟飘到水中央——飘进人群里,被愤怒的人抓起来撕碎。
人的本性是恶,恶行恶言恶念——随时都会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撕扯人的灵魂,但人不能屈服于恶,挣扎虽然痛苦,可能不为人知,甚至被人所误解,却是一个人为人的底线,否则,与禽兽无异。
严克长舒一口气,“都上来吧,滚回家!”
林峥愣了一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目光盯着严克。
兵士们也愣住。
严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滚!”
兵士们将人从水里一个个拉起来,他们从严克身前掠过,一一行跪拜。
刚才,他们拜君侯是因为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