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直冲下丁坝,水瞬间没过他膝盖,林峥来拉他,却被他直接撞开,他盯着那些伸出锋利触角的杩槎与竹笼,一排排立在水中,似举着兵刃沉默不言的兵士——人如果从上游高地势冲下来,不会漏下去,但直接撞上去,无异于五马分尸。
“所有人,下坝,搭人桥,谁啰唆一句,老子杀了他!”
严克心里明白,不一定来得及。
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之寒死。
兵士们毫不犹豫,扑通通跳下坝,丁坝之下是个小积水潭,水高到腰,身后几丈就是杩槎,水不算深,却异常湍急,且冰凉刺骨。兵士们手臂互相锁死,随着激流不断穿梭,队伍像浪一样摇摆。
严克觉得这几刹那是最漫长难熬的黑暗。
耳边唯有潺潺水声。
连夜莺也不曾啼叫
水流一声,他心暗一寸。
林峥以一个世外人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陷入沉默的君侯。
“有人!”一个兵士喊。
严克眸中一亮,涉水扑过去,那个人已经被人桥箍住,严克抱起那人,却是丹橘。
丹橘神志不清,不断喊:“夫人!”
此时,谢忱也被冲下来,撞到人墙上,他自己站起来,湿道袍挂下来,瘦弱得如同小鸡崽子,不断因为呛水而咳嗽。
严克摇摇晃晃,将丹橘抱上丁坝。
林峥伸出手,接过丹橘,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犹豫了一番,还是道:“节哀。”
“闭嘴!”严克低着头,没人能看出他此刻的神情,他只是转过身,背对众人,又站在冰凉彻骨的漹水中,弓下背,如一只伤心的鹤。
上元佳节,圆月当空,本该照团圆。
巡堰是他提议的。
他却弄丢了之寒。
他想杀人——
杀了那群把之寒逼进比冰还刺骨的漹水中的人。
全都杀光。
是的。
杀。
第89章
鬼火般的火雨随风飘散, 一瞬间化为灰烬,如无数黑蝴蝶在君侯身侧飞绕。他站在水里,脸上挂着纸灰, 黑——笼罩他半张脸, 水没过他胸口, 寒意自脚底爬上来,把他骨头都冻僵。
所有人都屏息而待。
水无情流过, 没带来任何活物。
远远的, 有什么明亮的东西晃了一下眼睛, 水波一摇,一只金箔舟从水底冒了出来,如来自地狱的信者。潋着金光的小舟随水流飘到严克手边, 他抓起来, 上面有朱红的字,但字被水化开了, 他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
严克脑袋“轰隆”一响, 立刻扑向金泊舟飘来的地方, 这个时候,第二只金箔舟冒出了头。他游过去, 不急抓纸船, 只快速瞟到上面花掉的字,心下一喜,头一下子沉下去,双臂展开,在水底找人。
严克知道之寒就在附近, 但水底太暗,眼前能见不过方寸。没多久, 他又捉到一只金箔舟自黑暗的水底浮起,一串泡泡围绕在他身边。
他朝着那小舟浮起的地方再次猛地扎下去。
花萼一般的衣袖在水中舒张飘动,一只只金箔舟自袖底钻出来,如跟在大鸭子后面的一串小鸭子,似知道归家的路。
抓住了!
严克抓住之寒的手腕,抱住她往上浮,却察觉她身子很沉,摸索一阵,才发现她的脚被水草缠住了,拔剑,将水草割断,抱着她上岸。
之寒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安静得躺在他怀里。他小心摇一摇她,她的头就像小孩子手里的拨浪鼓,毫无知觉地左右摇动。
她这个样子——他曾见过一回,太真观里的水缸也曾让她变成这个样子,人为什么要被淹两次?他害怕老天爷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丹橘已经醒了,跑过来,做了一件严克没敢做的事情,用手指探之寒的鼻息,“夫人没气了!夫人死了!”
林峥蹲下身,平视丹橘,“他……他们……为什么……要………逼你们跳?”
丹橘用手掌蒙住脸,哭道:“他们说夫人迷住了君侯,做了好多坏事。”
林峥皱一下眉,吐出三字:“糊涂帐。”
严克的手臂穿过之寒的后背与膝盖,将她抱起来,她的头擦过他下巴,无力地搭在他锁骨处,他的黑眸沉得比夜还暗,不带任何情绪地道:“把所有人全都给我带到这来。”
兵长才从水里爬出来,他手上死过不少人,知道一个人想杀人是个什么样子,他看着形如厉鬼的君侯,知道今日有不少人要死了,但他只杀过敌寇,没杀过手无寸铁的百姓,他还是拼上自己的小命,问了一句:“君侯说的是哪些人?”
严克看也没看他,“长眼睛的、挂耳朵的、张嘴巴的——我看河对岸多都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