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佛珠静下来。
佛前燃着香,那青烟袅袅上升,绕过菩萨拈花一笑,一丝丝,一寸寸,带走严老夫人最后的气息。
众生皆苦。
为母——最苦。
每死一人,严克要拜三下。
灵堂里停着三抬棺材,他便要拜九下。
拜完,严克站起来,取下父亲的长剑,横在眼前看。
当日在宗祠,就是这柄剑,昌伯说,见剑如见家主。
可如今,剑在手中,父亲却不在了。
父亲久征在外,多少年都没有归过家。
自严克九岁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他自小受母亲呵护长大,别人笑他,是女人堆里长出的武将之后。
父亲是个大英雄。
但这个大英雄是他从一封封家书、一沓沓战报、母亲与他人的口口相讼中构架起来的。
他尚来不及识得父亲。
父亲也来不及识得他。
就好像仰望了一个陌生人一辈子,终于有机会告诉他,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告诉他,那个儿子有多崇拜他。
但父亲死了。
生死无话。
他好恨!
严克抬眸,环视四周神色各异的人,却独独找不到母亲和之寒。他站起来,冲进雨里。
严府内尽是老弱妇孺,却一个个走出来,打起素白的伞。那伞连成一片,似条白色的龙。君侯在伞下穿梭,每穿过一个人,那人必喊上一声:“家主。”
雨落得这般大,却没有一丝雨落在君侯肩上。
他在佛堂前找到了要找的人。
之寒一身素白的裙挂满鲜艳的血,苍白的脸上一挂血掌印被雨丝冲得模模糊糊,眸中含着悲怆,莹莹有泪光。
严克跨前一步,“之寒……”身子顿住。
李淮从屋子里钻出来,一个劲往后退,边弹龙袍,边露出嫌弃的表情,道:“可惜了,死得这般快!”
严克如坠永暗之夜,身子向一旁倒,他的半个身子没入雨帘,还是落得从头到脚湿。
李淮眼中一亮,“严四!你来了!”
严克浓如墨的眸子盯着之寒,“我娘呐?”
之寒用手掌抹面,抚去眼角的泪,连带着将严老夫人的血和起来,挂在眼角呈一抹妖艳的红。她没说话。
李淮替她说了:“死了。”
严克问:“你杀的?”
之寒拉住李淮,“弟弟,别和他说。”
弟弟,别和他说——
这句话在严克耳畔回荡,异常刺耳,仿佛是说话之人站住了立场,急于与他撇清关系。
之寒从严克黑眸中读出了恨意。
这恨意是对李淮还是她,她都不在意。
恨总比怀着愧疚痛苦一辈子好。
严母不想他背负的东西,她也同样要小心藏起来。
严克解下曾经珍惜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的仪刀援玉,丢到他们三人中间,一字一顿道:“我严克从此弃刀用剑!”
他真蠢啊!
他们严氏所有子孙都用剑,他为什么要学刀?
之寒盯着刀,眼见着如线雨丝在刀鞘上弹跳,那冰冷之刃此时此刻同他的主人一样在淋雨。
其实她也在淋雨。
之寒恍惚地迈前一步。
李淮喊:“姐姐!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永远站在我这边!”
之寒收回脚,跌跌撞撞退了回来。
严克却冲上来,无视侍卫的阻拦,用未出鞘格开侍卫的兵器,剑出鞘,直指李淮,胸口剧烈起伏,吼道:“李淮!”
李凌冰走上来,挡在李淮身前,摊开一只手。一颗佛珠躺在她掌心,暗棕色的珠子上沾着鲜血,珠子顺着剑身“滴溜溜”滚到严克手背,被他反手攥在手心。
一瞬间,佛性压过血性。
严克垂下剑,反刃持在手中,伸手抓住之寒的双臂,他的影子压在她身上,垂黑眸盯着她,念:“你……”
之寒朝涌来的人嘶吼:“滚开!”
侍卫们退开。
两个人共同沐在雨中。
一个双眼赤红。
一个眼角挂血。
严克伏身在之寒耳畔,哑着嗓子道:“我严止厌以父兄之剑立誓,定要剑指九州,誓要覆你李氏天下!”他放开之寒,朝后跌去。
这是一句悄悄话,似两人之间的秘密,也似他一个人的撒野,单方面的宣泄。
心事隐秘,终是付之于口。
他曾无数次幻想重逢,想说的话那么多,她偏偏逼他说了这么一句。
他恨啊!
这天下怎么有如此多可恨之人——杀不干净,也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