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朝上局势莫测,圣人的心思更瞬息万变。
梁公不敢赌,命人秘密将这两艘船藏了起来,发往朝中的战报只说沉底。可他瞒得过朝廷,却瞒不过厂卫。
那是个大风雨夜,梁公披着蓑衣而来,身上的水珠砸落在地上,似有金石声。他长揖于自己身前,请他以万民为重。
他们一同瞒下了这个消息。那是沈铮第一次欺瞒圣人。
只是后来时局乱,梁公才当了一年宰相便下台了。而他在宫中也鞭长莫及,顾不得这些了。
却不想这两艘船在这里。
沈铮指尖轻轻抚过船底的铁锈,一时感慨万千。
秦纾偏头望向沈铮,他的神情沉静,甚至少见的显出一分肃然来。
她想,他明白面前的是何等无价之宝,明白自己为何大费周章。
秦纾忍不住笑起来,不是生意场里周旋的那种笑,而是带着畅快的意味。
“皎皎,这回你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去蒙兀寻那些矿了吧。”
她做事从来谋而后动。
既大费周章的寻矿,便想好了做什么行当。
茶叶、生丝不足以动摇一种根深蒂固的制度,那么矿产、重工呢?
这都是有些敏感的行当,她不能平白无故涉足其中,却可打着为官家分忧的旗号。
若非她有意为之,那老吏如何知晓她在何时何地宴请他人。若非她早就得知这两艘船的价值,又如何会轻易接下一个废船厂。
秦纾此时志得意满,当真有些天下我有之感。
沈铮看着秦纾。
她站在这一片荒芜的船厂里,一双眼如同这世间最璀璨的宝石,里面野心勃勃、神采熠熠,能照亮整间昏暗的船厂。
沈铮知道,她是那个能拭去明珠上尘埃的人。
“蒙兀各部落征伐不断,我只能舍去地利之便,将矿产运回域内建厂。或在云中,或在怀仁,不过这得等我实地瞧瞧,见了当地长官再说。”
“这两地皆漕运发达,等乌薪炼好后,便可借水力运到直沽。我亦寻了一些游学西夷的学生,船厂用不了多久便能上正轨,到时我亲自去西北一趟。”
秦纾说着她的雄心壮志,忽而望见沈铮的目光。
那目光无比温柔,仿佛哪怕她这样自鸣得意的说一个甲子,他也愿意听下去。
她停下聒噪,靠在井字架上,看着沈铮。
船厂的窗户窄而小,上面也落了厚厚一层灰。可他便如那簇斜打进来的日光,将满间棱角尖锐的废铁硬钢,都渡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空气中细小的尘埃纷纷扬扬,像是扬起来的彩钞,又簌簌落在地上。而他长身玉立其中,面容清润隽永。
秦纾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不再在浪尖上,也不在永不停息的湍流中。她仿佛泊进港的船,轻轻喟叹了一声。
“皎皎!”她又忽生了顽皮之心,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声呼唤他。
她知道,女人要想做生意就该显得比男人更无偏私、更无情谊,但是她偏偏想要在此时呼唤他。
“阿姐?”沈铮扬起脸来回应她。或许他也有些诧异,却总是会回应她。
他们在嘈杂的人群中对视,忽而相视一笑,牵住手,溜出了机器轰鸣的工厂。
*
他们先是脚步悄悄,等走出工厂的大门,秦纾忽然跑了起来,在春天松软的草地上,像少年人一样奔跑。
他们经过田野,越过山岗,跑累了便笑着坐在草地上,遥遥望向山崖外的海浪。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奔跑过。”
秦纾偏过头来,看向沈铮。
从前他为天子近侍,一言一行不可失矩。两人亦各囿于身份,不能在人前亲近。
他们从未一同出游,至多便是在彼此家中闲坐片刻,便要匆匆离去。
她不是想说那场改朝换代的宫难是幸事,但她确实很庆幸,他从宫里出来了。
从那恢宏的活人棺里出来,重新回到这人间。
这天底下随意哭笑的人无数,但宫墙里却不行。历朝历代朝堂上多的是善终的铮臣,阉臣却不能。
秦纾不愿他一辈子陷在那里,只是从前无能为力。
沈铮抬起眼,望着她的面容。
她面上惯来是亲和的笑意,只是她见人人都如此,这亲和便显出一点疏离,像是和这世间都隔了一层。
但每当她望向自己的时候,她眼中有喜与嗔、哀与乐,像是冬日过后,大片日光下解封的冰河一般,开始潺潺流淌。
这正是一个好春日,水也蓝,风也轻。他屈膝坐在山崖上,在一片新绿中,望见莺燕飞舞,万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