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起身,唤秋云:“取我的琴来。”
歇在楼下的秋云听到薛竹隐的吩咐,有几分讶异,不确定地重复问一遍:“大人可是要弹琴?”
薛竹隐淡道:“是。”
薛竹隐的琴技是苏先生所教,受他的影响,薛竹隐对待弹琴这件事极为严谨,弹琴前必焚香沐浴,整理冠发,净手几番,才肯弹琴。
可现在大人已经洗漱好,穿着宽松的麻布袍,头发如乌云堆在肩头。
她不能想象大人要用这样随意的姿态去弹琴,但她见大人蹙着眉头,也只得去帮她把琴抱来。
薛竹隐擦拭好自己的琴,没有摆在案上,而是抱着琴下楼,打了盏灯笼,走进竹林。
秋云疑惑地看她,薛竹隐解释道:“睡不着,我赏月去。你去睡吧,不必跟来了。”
竹林间微风作响,月光疏朗地洒在小道上,整个竹林朦朦胧胧,像浸在一汪湖水里似的。
薛竹隐走到深处的石桌那去,这里开阔,如拨云见日般,月亮在她头顶现了形,慷慨地把月光填满每一个脚步。
她拂开石桌上掉落的枯叶,把自己的琴摆在上头,调试琴弦。
薛竹隐把手放在琴弦上,又顿住,其实要弹什么她也不知道,手指放在琴弦上胡乱勾,无意识地弹出几个音。
她重重地叹口气,又叹一口,又叹一口。
这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她终于不必再装得若无其事,可以把怄在心里的郁气尽情地叹出来。
叹了好多口气以后,她觉得自己心里拧成一团的疙瘩得到了一点点疏解,她的手指继续在琴弦上胡乱勾,琴弦颤动,发出清越的琴声。
她发现,原来不需要规规矩矩地弹一整首曲子,只是胡乱地弹几个音,也是好听的。
头顶的鸟儿突然叫了几声,竹梢晃动,惊得一群鸟儿簌簌振翅飞起,她身前的一根竹竿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玄色衣袂飘动,一个身影翩然落下。
薛竹隐的手在琴弦上拨出一个凌厉的杂音,她张开手掌,让颤动不已的琴弦停下。
顾修远倚着竹竿,双手抱臂,懒懒问道:“不是要弹琴?你弹的这是什么?难听死了。”
他在筵席上看到她和梁楚亲昵地相拥,她还冷漠地看着自己,回到顾府,他趴在房顶上,想看看薛竹隐焦急的样子,结果她连问也不问自己一声,还有心情来赏月弹琴。
宫门离这里足足十里,他是自己走回来的!
见她仍低着头,顾修远心中更恼,走过去提起她的腰飞身而起,脚尖一路点过竹梢。
薛竹隐惊呼一声,身体陡然一轻,腰被顾修远搂着,紧贴在他的身侧。清风拂过她的脸庞,吹动她的鬓角,她不可思议地低头脚下看珊然而动的竹梢……
顾修远带她到园子里的望山亭上,像丢包袱似的随意地把她放下,薛竹隐一阵眩晕,扶着旁边的栏杆才站稳。
顾修远这一举乖张恣肆,薛竹隐异常沉默地没有训他,她瞥到眼前的月亮,果然高处景致也别样,月亮似乎就在她眼前,又大又圆。
然而高处不胜寒,她站定缓了缓,转身就走。
她身后响起顾修远的声音:“你不想知道宁州马纲的事情?”
薛竹隐脚步顿住,转回身来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顾修远叹口气:“除了正事,你再不会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薛竹隐不耐:“有话快说。”
顾修远说道:“宁州马纲里被偷换和少上报的马,被宁州太守卖到昌吉寨里,圈养在寨中,昌吉寨蓄马,恐要生事。”
薛竹隐:“此事事关重大,林穆言主管兵部,你可与他说了?昌吉寨本就势大,若不加以约束,以后恐成祸患。”
“没有,”顾修远无所谓地说道,“马纲是他的事情又不是我的,他现在忙着结交朝中官员,根本管不过来兵部,我和他早无联系,为什么还要管这件事?”
薛竹隐瞪他一眼:“你是朝廷命官,朝廷的事就是你的事,怎可袖手旁观!你不和他说,我去写札子上奏这件事。”
想到要写札子,她迫不及待地拂袖转身。
顾修远拉住她的袖子,语气软和下来:“其实将你带来到此处,是这段日子一直以来心有不甘,想问你一件事情。”
“何事?”
顾修远手指在栏杆上轻敲,又转过身来倚在栏杆上,张了张嘴,眼神慌乱,像是在努力地措辞。
薛竹隐负手,蹙眉看他,等他开口。
好半晌,顾修远才慢慢地说道:
“我……我旧时在文思堂有一好友,他那时候顽劣不堪,学业也不大好,但却屡屡得到你的照拂。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他被同窗嘲笑,是你站出来义正辞严地驳斥他们;有一次你见他饿着肚子没吃午饭,还好心地分了他两块玫瑰酥;你还把他的课本要过去,为他详尽地作注解……我这次回京城,他嘱咐我好好谢你,顺便让我问一声,你当年……为什么对他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