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下心神,用客观的语气对他说:“是,你是大祭司,你肩负天下苍生,为大义舍弃一些也未尝不可。”
“可是裴宁辞,往任的大祭司里,他们也都淡了和亲人的联系,但无人在亲人病逝之际都不来送一程。”
大祭司先是人,才是神。
世人都能理解这种生老病死的人之常情,无人会以此为矛指责裴宁辞不称职。
许钰林的面色实在太过平静,甚至不像是一种指责,语气温凉:“娘重病的那段时日里,我差人给你送了那么多信。”
许钰林想到了裴宁辞找上他时难得寒暄的那句“家中近来可好”,话语微顿片刻,随后垂眸笑了下:“我倒情愿是信没送到。”
而不是裴宁辞分明收到了,却从不愿花心思去读一读那并不会花他太多时间的信。
倘若他读了,两人多年后重逢时,裴宁辞又怎会问出那句话,甚至.......还为他们娘亲的离世,如外人一般对许钰林说一句“节哀”?
那不是许钰林一个人的娘亲啊,她甚至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念叨的都是裴宁辞。
裴宁辞闻言,却依旧缄默。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如世人所期盼的、像他爹曾说的那般,把自己的感情断得干干净净。
裴宁辞不是没有怀念过在家的生活。
尤其是他进了这锦衣玉食的皇宫,却为了大祭司所谓的仪态,在大雪天连件披风都不能加的时候。
便总会想起在坐在暖烘烘的屋内,娘亲笑着为他们兄弟二人缝制冬衣时的模样。
很温暖啊,裴宁辞心想。
可人总是不能太贪心。
世俗不能既盼他断情绝爱,又要他恭顺孝悌。
裴宁辞不能既要这万民的敬仰,又贪恋那暖到心扉里的温度。
裴宁辞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许钰林却继续道:“瘟疫肆虐之时,你以星命为名,上谏火烧周家村。是,大晟确然因此使瘟疫尽在掌控中。但将那几百口人活活烧死的时候,你想过他们的命吗?”
“也许有更好的方法,可你当真想过吗?你当真愿意花心思去想吗?还是你觉得,这区区几百条人命,根本配不上你裴宁辞如此耗费心神?”
“你如今是在指责我?”裴宁辞淡淡扫了许钰林一眼。
他本不想和许钰林多做解释,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许钰林是怎么想的,但他静默片刻却仍是像幼年般,淡声教诲他:“阿钰,你自是可以为周家村的二百一十六人鸣冤。你看到的是他们的命,但身居此位要的是以天下为重。”
“牺牲几百人救成千上万的子民,这是最好的抉择。”
许钰林轻嘲地弯了下唇:“那她呢?”
他直视着裴宁辞,眸光清透得让人无所遁藏:“华淑长公主呢?你为何要牺牲她?”
许钰林向来温和的嗓音蓦得高了几分,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态度,掷地有声地审判道:“也是为了你这道貌岸然的天下大义吗!”
“许钰林!”裴宁辞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看在手足之情的面上,不计较你对当朝祭司直呼其名。但这是你与兄长说话的姿态吗?”
“兄长?”许钰林闻言却笑,笑得极为讽刺。
他凝着裴宁辞,目光里有说不尽的痛惜。
骨子里残存着的,对兄长的敬重、依恋、温软,在这一刻的微风里缓慢地消散着。
是裴宁辞亲自教会了他,要如何强硬地保护亲人,待人不能太过心软。
可也是裴宁辞,逼他将这利器对准自己的兄长,迫得他将骨髓里残存的亲情剔除得干干净净。
许钰林微抬下颌逼回眸中泪意,尾音带着丝微不可查的颤:“裴宁辞,我宁愿自己从不曾是你的弟弟。”
他的每个字都咬得很轻,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一字不落地飘到了裴宁辞耳畔。
在被裴宁辞的光芒尽数掩盖之时,许钰林有过不甘、有过委屈,但心底深处却隐含一种骄傲。
毕竟这位受天下人敬仰的人,是他的兄长啊。
若说起这天下最盼着裴宁辞好的人,那除去他们的爹娘,便是许钰林了。
许钰林内心深处的期盼兴许是比爹娘更胜,双生子之间的羁绊是旁人很难理解的,那种默契的心理感受很难诸诉于口。
此刻受伤的分明是裴宁辞,许钰林却只觉心口处传来隐蔽的阵阵幻痛。
这根本无法用自然现象来解释,旁人也并不会相信这种感觉,只会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的错觉。
又或者说,双生子本身就是一种反自然的现象。
母体养分有限,本该供应一个胎儿的养分却要被两个人吸收,胎儿被脐带缠绕着共同成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一生都切不断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