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仍是恭敬的问话,但他温软的嗓音里却藏着几根刺。
李婧冉眨了下眼,没回应。
许钰林俨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温顺垂眸道:“殿下恕罪。”
他轻抿了下唇,难得露出一句真心话:“钰只是觉得,祝贺裴公子的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没必要再去凑这热闹。”
今年是,往年是,年年都是。
裴宁辞他注定了就是万人之上的大祭司,大祭司是百姓的神明,他应该受全天下人的爱戴。
大祭司的生辰轰轰烈烈,是上元佳节,天下人皆为他庆生。
纵然裴宁辞自己并不在意,也无人会忘记他的生辰。
天下百姓张灯结彩,欢笑满面。
过年时人人打招呼的口头禅是“新年快乐,岁岁平安”,而上元佳节挂在嘴边的这是“上元节快乐,愿神佑你”。
很多时候,节日是一种热闹,也同时是一种剥夺。
在人们将某一个日子归结于某一个人时,他们同时也在剥夺着其他人拥有那一天的权利。
腊月初八,本该是裴宁辞和许钰林的生辰。
可当腊月初八成了上元佳节后,它就已经被打上了裴宁辞的标记,成了他一个人的节日。
许家的腊月初八以前是两碗延年面,后来变成了一碗。
再后来,没有延年面了,只有三碗元宵。
生辰吃面,上元吃元宵。
可许钰林吃的第一碗元宵,是苦涩的。
生态讲究平衡,甚至裴宁辞和许钰林仍在母体中时,就已经注定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那截然不同的命运。
母体营养有限,双生子注定一强一弱,而许钰林自出生起就因营养不足是更为孱弱的那个。
他幼时肠胃弱,碰不得辛辣,好在裴宁辞同样口味清淡,两人倒是没有太大的分歧。
唯一的区别就是裴宁辞爱茶,尤爱绿茶。
许家家境贫寒,逢年过节的才能偶尔加餐,因为裴宁辞的缘故,他们的加餐是龙井虾仁。
许钰林当时并不知晓胃寒不应碰茶,他当晚便上吐下泻,但也并未与旁人说,只是从此看到茶叶便会泛恶。
裴宁辞满十岁时进了宫,那时许钰林的体质也勉强算是好了许多。
裴宁辞离家后的第一个节日,桌上照旧是龙井虾仁,许母还问许钰林:“阿钰,你怎么不吃呢?”
许钰林当时捏着筷子的手紧了几分,他抿了下唇,头一次对许母说:“娘,我不喜茶。”
当日月齐升时,人们只看得到耀眼的太阳,却无人会在意隐在其后的月光。
可如今太阳走了,他们是不是能怜惜地看一眼月亮呢?
可许家爹娘的行为却残忍地告诉他:瞧,月亮是不发光的。
它在无人知晓处默默摄取着太阳的光环,营造出了莹润的假象。
所谓皎洁月光,不过只是个卑劣的小偷。
他的娘亲面上有几分局促:“这做都了......阿钰啊,你还是把这吃了吧。”
他的爹爹也只是瞥他一眼,把虾仁拨到他碗里:“别浪费。”
许钰林从不质疑爹娘对他的爱。
他们把所有最好的都留给了孩子,像龙井虾仁这种对他们家而言稀罕的东西,自己都舍不得碰。
这也是为何许钰林从不曾生过怨恨。
归根结底,他们是一家人,打碎了骨头还连着筋。
他们并不是不爱他,他们只是更偏心阿兄罢了。
许钰林当时沉默良久,但还是一口一口把虾仁都吃了。
茶香四溢,唇齿留香,那种微涩的味道配上鲜滑美味的虾仁,当真是一道名菜,能令人永远铭记。
他那时候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胃寒,可生理性的感受会褪去,心里的阴影却并非那么容易治愈。
当晚等爹娘都睡下后,许钰林于后院吐了个昏天暗地。
他面色惨白,额上都是虚汗,却只是敛着眼,轻轻拭了下唇角。
从那之后,许钰林便再也没有试探过。
何必呢,有些答案早已心知肚明,不是吗?
许钰林不奢望裴宁辞的一切,他很珍视自己所拥有的,并且理应知足。
月亮没再试图和太阳争光辉,它只是在太阳被笼住的时候,默默地为他人照明。
既然阿兄离开了,那他就应当肩负起阿兄的责任,竭尽所能替他共同尽孝。
不知是何时起,许钰林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吃下那龙井虾仁,甚至丝毫不露异色地饮茶,在自己生辰时言笑晏晏地与爹娘一同吃元宵。
他在尽可能地欺骗自己:他不是被忽视的,他只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生辰让给裴宁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