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谨的脸渐渐白了,她笑了几声,小声问道:“我是不是特别狠毒,特别可怕?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后悔。”
他站在原地没动,喃喃地说道:“不是,一点都不是。都是因为我犯了大错,那个簪子把你给害了,你原本可以高高兴兴地做女官。我应该早点对他下手的,不能让你受着这个罪。是我该死。”
她平静地说道:“这样也很好。你好歹是回来了。”
他听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忽然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下来。他慌忙转身到窗户边上站着,只听见抽鼻子的声音。
她勉强笑道:“小方公公,你不要哭。一命赔一命,我还赚了。你们一家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感激,只是没法子报答。我想着给你做双鞋,可是他们都给抄走了,什么都没剩下。”
方谨脊背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忽然,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背上。他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僵了。
小菊柔声道:“小方公公,反正我也快要死了,我有句话想问清楚。”
他鼻子囔囔地说道:“你问。”
“你转过身来,看着我好不好?”
他僵硬地转过来,一脸鼻涕眼泪。他个子很高,就把阳光挡了一大半,将瘦小的她罩在阴影里。她却很平静,吸了一口气,淡淡地问道:“方谨,你喜欢我吗?”
他听得分明,瞬间退了一步,只觉得嘴唇牙齿都冻住了,半点发不得声。外头的风像是在啸叫,把他的耳朵也灌满了。他勉强吐出一口气来,咧着嘴笑道:“我跟你说过的,我拿你当妹妹待。”
小菊低着头笑了,似乎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她忽然又抬起头来:“你干娘亲口跟我说的,你心里喜欢我。”
她往前又走了一步,跟他贴的紧紧的,呼吸清晰可闻。他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了出去,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
手指碰到她的背,他忽然像是醒了,慌乱地转过身去,“她胡说的。不能信。”
小菊叹了口气,走到酒壶前面,自己伸出手来将酒斟了一杯。那酒是透明澄澈的,微微带点黄色。
方谨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到心里一样。她忽然手也发起颤来,“我不行,到底我还是害怕。”
他小声道:“小菊,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心愿……让我表哥好好做事,别告诉我爹,我爹受不了的。你给他按月寄点钱好不好,隔几个月写封信到肃宁去,就说我过得挺好。”她沉重地坐下去,捂着脸:“我真是不孝顺。”
他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她用袖子擦一擦眼泪,“喝下去会不会很疼?我怕疼。”
他看见外面太阳缓缓西沉,屋里的影子越拉越长,犹豫了一下:“不疼,一会儿就发作了。”
小菊轻声说道:“好,我不叫你为难。”脸上带出一个笑来:“小方公公,谢谢你来送我。”说罢抬起手来,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方谨忽然上前一步,半跪在她面前,手扶着她的膝盖:“别怕。”
她的脸忽然扭曲起来,手掐着肚子,干呕了两下:“怎么这样疼,你不是说……”
她整个人直直地跌在地上,不断抽搐,表情痛苦之极。方谨弯下腰去抱着她,将脸贴在她的脸上,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艰难地抬起手来,摸着他的脸,浑身发抖,嘴唇也渐渐发紫:“其实……我那天想跟你说,我……我改过年纪的,我今年……十四了。你得叫我……叫我姐姐。”
他将她搂得紧紧的,眼泪没出息地糊了她一脸:“嗯,我知道了,你比我大。”
陈小菊眼前的世界起了一大片黑雾,冰冷刺骨地将她裹住,只留下他哭的很丑的脸,印在她心里头。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层黑雾里来了一股暖暖的风。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点昏黄的光,什么也瞧不清。四肢百骸像是在热水中浸泡过,也缓慢地苏醒。
她又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她躺在一辆马车里,正在晃晃悠悠地走。
有个温和的声音说道:“陈姑娘,你醒了。”
她吓了一跳,想要坐起来,那人道:“别动。药效没那么快。过一阵就能起来了。”
她小声问道:“你是……”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她眯着眼睛,看见他年纪很轻,浓眉大眼,长相很周正。他说道:“我是给卢大夫做事的,叫杨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