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并不是用中原话唱着这首曲子的,虽则众人暂且分辨不出,可这奇异的腔调却像是揉碎了满园的月光倾洒而下,叫人心尖触动又叫人莫名怅惘。
最后一个音落下,但犹是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现场陷入了一瞬的沉默,李世民却是朗声一笑,他又随意地拨弄着琵琶弦看向众人:“如何,可有人晓得这是哪一首曲子?”
杜如晦下意识给自己斟了杯酒,他低声喃喃:“这是胡人的曲调,臣却从未听过,臣自罚三杯。”
李世民指尖轻点琵琶,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连克明都不知晓,可还有人知晓?”
“这原曲调像是自西边传来的折杨柳,可是这其中细节却又大不相同。”
一道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李世民微挑眉梢,他抬首朝前头望去,就见一个眼熟的武将起身同他对上了目光。
是许洛仁,从晋阳起兵时便一路跟着他的旧臣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不错,这原调便是折杨柳,你是如何知晓的?”
许洛仁兴奋一笑:“臣居然真的猜对了,臣先前跟着陛下一道在晋阳,这首曲子还是臣从一个胡人处听来的。”
“只是这折杨柳向来便是怀念征人,但陛下这曲子中除却惆思却是多了几分……”
许洛仁思考了半晌略带些不解道:“少年英气?亦或可以说是有股子奋发得意的意思。”
李世民勾唇:“说的不错。”
然而就在李世民打算说下一句的时候,一个内侍突然走到了李世民的身侧,附耳说着什么。
只是那个内侍表情沉静,外人根本瞧不出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而李世民则是一边听着一边笑了笑,甚至还有闲心拨弄了琵琶弦,弹着一曲近些时日以来长安流行的小调。
内侍将事情禀告完后便垂着脑袋退了下去,李世民抬眸扫了眼众人,见他们的面上不是好奇就是担忧之色,李世民无所谓地将琵琶递还给了先前那个乐者,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起身面对众人。
“前方军报,颉利可汗现身武功附近,估摸再一日便要进寇武功了。”
武功距离长安太近了,近到一昼夜快马疾行便能到长安城脚下了。
李世民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是仿若在平静的水中投下了一颗重石,瞬间便泛起了层层涟漪。
但是因着李世民平静且毫不在意的态度,这慌张才起了个头的百官就好似寻到了主心骨一般,他们渐渐平复下了心情,一个两个都看向了李世民,等着李世民后续的发话。
李世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大敌当前都没有失了分寸,很不错。
李世民一面走向自己的位置一面却是话锋一转:“方才朕说到哪了?”
许洛仁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直觉让他下意识出声配合道:“折杨柳。”
说着许洛仁的语气倒是越来越冷静,到最后他反倒是话语中带着笑意:“陛下还未解臣之惑呢,不知这其中的改编可是陛下……?”
李世民一面为自己倒酒一面从喉咙深处溢出了声低笑:“确实如此,当初朕同太上皇在潜邸之时,府中养了好些胡人的乐者。”
“这首折杨柳便是朕从一个胡人处学来的,那人虽说是个胡人,但是他从很小之时就因着战乱流落中原,他的阿耶从前做过兵,这首折杨柳便是军中思乡之曲。”
说着李世民似乎是想起了当年尚且稚嫩的自己,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个时候朕年少,向来最最不喜的就是那股子怅惘悲切的曲调。”
“朕也是自小学琵琶的,诸卿可知当初朕做了什么?”
李世民忍不住轻笑出声:“朕把自己关在屋子中为这支本该悲伤的折杨柳做了些改动,便是你们如今听到的这般。”
“然后……”李世民哼笑了声,“朕特地跑到了那个胡人面前,专门弹奏了这一曲折杨柳。”
“那个胡人向来应是生气了,他对着朕焦急地说着什么,这是他思乡的曲子,被朕这么一改这思乡的意味淡了太多。”
“可朕那时半点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告诉那个胡人,朕的这曲折杨柳,思乡终有尽头,归乡之日总是在眼前的。”
“戎人不为万里之行,可迟早会有一天自长安而去边疆不过九千九百里,到那个时候,这胡人还用得着思乡吗?这处处望去,不都是故土了吗?”
所有人皆是一愣,似是从这句淡淡的话语中窥探了眼前这位年轻天子的野心与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