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道舒缓的声音还在继续。
“萱儿,做一个不重情谊的人,没有那么难,你大可再狠心一些。”她不疾不徐道,“女人与男人一样,可以有坦诚的野心。倘或你辩不清是非,那就专注于自己的欲望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去看浔阳城外的天地。我要登最高的楼,穿最华美的新衣,我要去看看京城的风光。没人教我是非对错,连我那混账哥哥,也与我是一路货色。直到今日,我也不认为我错了。后悔二字是最教人恶心的字眼。”她点着花钿的眉眼间,静静流淌着冷静的眸光,“人就是要朝前看,一路走来,我拥有了甚么,失去了甚么,都是我的因果。站在悬崖绝壁之上,岂能回头?”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轻。
裴萱卓却觉得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里。
“所以。”她抬头望向曲雁华,扯出一道嘲讽的笑,声音有些嘶哑,“你如今又想利用我甚么呢?”
“能让双方都获利的事情,即便明面上处于所谓被利用者的位置,那也是划算的买卖。不能称之为利用。”曲雁华挑眉,复又叹了口气,坦然道,“罢了,你如今太小了,或许并不能体会我的意思。你觉得是利用,那就是利用罢。”
说罢,她便递上一卷册子。
裴萱卓接过,足足翻看了两柱香的时辰才放下。
期间,曲雁华安静等在一旁,不发一语。
她将盐道生意和盘托出,付与那卷薄薄的册子,端的是孤注一掷的决心。
短短一月间,她要处理内忧外患,挽救危局,最为关键的是招揽得力的心腹。
这个人,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需得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同证道的野心。
她养了一群寒门学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出得用之人。
原本要徐徐图之,可如今形势有变,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一众小辈里,裴萱卓的才能最为突出,假以时日,她慢慢攻心围城,迟早将她收服。
现下虽是急切了些,可曲雁华没有旁的选择,她早就盘算好了所有筹码,来赌一把。
和盘托出盐道之事,虽然冒险,可也有几分细致考量。
一则,裴萱卓天性赤诚,即便不为她所用,也做不出背叛她的事。
二则,这是反向攻心之计。对待心诚者,需以真心换真心,这坦诚的计划,便是曲雁华上贡的真心。
三则,她知道裴萱卓绝不是池中物,裴蕴从小教她圣贤书,长大后,她也不曾压制姑娘的天性,于是养得她志向高远。如今有这样一条坦途在侧,曲雁华笃定,没有人压制得住自己的野心。
“此番劫难虽然凶险,可只要我度过这一道难关,我便彻底掌控了商道,即便是头上的人要动我,也要掂量掂量。”曲雁华见她读完,进而道,“我虽踩着男人的肩爬上来,可那些轻视女人的男人,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经营了大半辈子,周旋在这群男人中间,才终于抢得了一席之地,能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倘或有你助我,我这位子才能更稳当。”
裴萱卓沉默良久,她还在消化超出她认知的商道讯息,又为这番赤/裸的野心惊诧。
曲雁华仍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不急不缓地将准备好的腹稿一一道来。
通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昭示着她势在必得的心思。
可就在当口,裴萱卓声音如冰似雪,清凌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登高之后,你还要做甚么呢?”
空气停滞片刻。
少女突然发问,“你从浔阳来到京城,又进入国公府。悄悄掌控国公府后,又插手这样惊天的买卖,待做大了买卖,你还要做甚么?”
裴萱卓眉头微皱,一瞬不瞬地盯着曲雁华,不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短暂的空隙里,声音还在延续。
“你说要朝前看,你的眼里有甚么?你追求虚无缥缈的权势,它又给你带来了甚么?”
少女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尖锐的锋芒,她缓缓道:“你看似目标明确,一味地攀爬。可是,你的初心到底是甚么?”
空气忽然寂静,一贯从容端庄的国公府二奶奶,突兀地沉默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
在此之前,她预设了许多种回应,并想好了要用甚么样的语气神情应对。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裴萱卓会有此一问。
曲雁华张了张口,想脱口而出:我就是追名逐利。
可对上少女直击心灵的眼神,这机械的答案突然就说不出口。
初心二字,好遥远。
诞生在水源村,挣扎在困苦里,她的初心,是想去浔阳城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