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嫂坐在琴前,连起手的姿势都不会,胡乱拿指尖勾两个音,然后转过身来,羞赧地摇头,“我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一幕很动人。
他坐得半边身子有点麻了,又想到,钟子期死后,俞伯牙立即破琴绝弦,终身不再鼓琴,钟子期一介樵夫,戴斗笠、披蓑衣、背扁担、拿板斧,整日在山间地头穿梭,不影响他作伯牙的知音,不需要什么身外之物,一句“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就够了。
至于寡嫂,甚至不需要懂这个,她本就在高山和溪流中长大,在她愿意的针线经纬间穿梭,和马背上起伏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径直离开,将尚书府后花园的姹紫嫣红都抛在身后。
背后琴声戛然而止。
谢逸自长廊追上来,似乎很愤怒,但是他已经不在意了。
他过惯了泥沙俱下的日子,和一个时而老实时而坏脾气的女人,朔风大雪,马背高原,真叫他被花团锦簇环绕,那恐怕也是一种折磨。
不知道是因为那番白银本位论,还是花园琴会得罪了尚书大人,殿试中,严霁楼应对得当,揭榜以后,还是得了第二名。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名满京城的谢逸,也只得了探花之位,大约出于避嫌的缘故吧,至于状元,则给了一位自岭南来的长者,此人第三次进京,前两次都落榜了,这次却发挥得异常圆满。
严霁楼回到白家镇,已经是四月底。
他是悄无声息回去的,不想面对太多烦扰,在京城的宴会已经够多了,什么同乡会,同年会,简直没完没了。
这回回家,什么也没带,不像上次去省城乡试,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排长队买了当地的月饼,带回来都凉了,在别人婚礼过后的冷灶上,他们坐在小凳上分食掉了。
这次,他回来没有带任何东西。
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让他不愿意再排队耗时间。
雍州比京城昼夜温差大,严霁楼来到雍州的郊外,这房子买了没多久,他隔着老远就看过去,四周炊烟袅袅,唯有他们的房子清清冷冷,像一个被遗弃的旧巢窠。
门环冰冷,下了锁,里面空无一人。
白瓷瓶里面的梅枝早枯了。
马槽里面未吃完的干草,被风沙掩盖,严霁楼这才觉得不妙,在天黑之前赶回到村里老家。
推开门,檐下竟然有燕子筑了巢。
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正在院里锄草,那妇人回过头来,脸上现出惊喜,正要叫,严霁楼怕她声音惊动了村人,连忙先问了声好。
他知道寡嫂和这位关系素来不错,便向她打听下落。
巧玲露出古怪的神色,说她不是找你去了吗?见严霁楼露出迷惑的神情,巧玲竟然表情瞬间转灰,变为一片颓败,板起嘴,哭出声来。
“这下完了,既然你没见她,那岂不是……真的葬在都护府里了?”巧玲听见都护府里面发现了不少因为用毒过量而死的女尸,便以为绿腰也在里面,心里又不敢相信,只能盼望着她已经出发去找严霁楼去了,这回严霁楼回来,将她的幻想打破,她终于绝望地哭起来。
巧玲断断续续哽咽说完,严霁楼才知道原来寡嫂有打算去找过他,后来被她姐姐派人叫走。
不过,他绝不肯相信寡嫂会出什么事。
随后来到都护府里,看着院内的大半废墟,严霁楼心里还是一沉。
他凭借新科进士的身份,找到知州通融,在负责此案的衙役带领下,进入了围墙最后面几进幸存的院子。
其中有一个地方,翻到了香囊和绣袋,在靠大床的近旁,放置着一架新做的婴儿摇床,里面还有小婴儿的鞋袜肚兜,那上面的针脚他很熟悉,那双金红色虎头鞋他更是亲眼见过,这是绿腰给她姐姐未出世的孩子做的,当时为绣这个,天天熬大夜,把供给昭觉寺的唐卡都减了不少。
这应该就是绿腰姐姐的院子。
“这地方人呢?”
“住着一位怀孕的妇人,听说发生火灾的时候正好人在生产,可能是受惊难产,人没了。”
寡嫂这位姐姐,严霁楼只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他凭直觉认为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她对绿腰的关心,里面夹杂着一种注视的迫切,但是作为外人不方便说,寡嫂又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极其重视,他也就一直保持沉默。
严霁楼走到婴儿的摇篮床前面,把里面的虎头鞋拿起来,小小的后跟竟然开了个大口子,像是被某种利器所绞,不是刀就是剪子,在这道伤口的映衬下,精致的小红鞋,变得破破烂烂,如同婴儿张大啼哭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