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带着他飘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一刻。当时他不过十岁,就站在河北岸上人群里。河上没那么多船,因为黄河刚刚泛滥水退,而那四只铁牛也并不在岸边,它们刚被洪水冲进了河里。
“快看,圣僧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轰动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他穿着一袭白色袈裟骑着白马来到河边,人群开了锅一般。
“这便是怀丙法师?”
“是啊,好一位俊朗的和尚。”
“端的是一表的人才!”
“听说,这位高僧要施法将河中铁牛捞起?”
“这如何可能?”
怀丙和尚下马走上高坡。就在那里,他摊开图纸向船工们指指点点。
众人远远观望一会儿开始议论起来。黄河泛滥时的暴虐力量大家也都看到了,轻而易举地将两岸各四只铁牛冲到河里,如今这和尚竟然要将其捞出,若非有法术,岂有半点可能?
和尚指点完毕,便站立在小坡上,背着手看向河面。
两只木船缓缓开出。这两只船被高搭起的架子并排在一起,木船吃水很深,因为船舱里堆满了烂泥河沙。
“可是要祭奠河伯?还是供奉龙王?”
众人疑惑其起来,因为船上看不到任何的贡品,连烧纸都没一张,只有泥沙。
沈括仗着矮小硬是挤到前排,不期正被那和尚看到。
“大师,可要借用陆地搬运的法术?”他大喊一声。
和尚闻言一愣,突而大笑起来:“非也非也,无需法术,只是借用一点浮升之力。”
“浮升之力?不曾听过。”
大和尚走过来,到沈括面前端详了一会儿。
“可曾念过书?”
“念过。”
“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
“这倒是听过。”沈括认真的点点头。
“我所用的,乃是同力。船可载大象,便可载铁牛。”
“但是象在船上,牛在水下啊?”
“嗯,你这孩儿竟然思维敏捷,”怀丙对沈括能突然想到要害颇有些赞许,“既知牛在水下,便要逆其道而思,若能巧思腾挪,则天地皆可同力也。”
他说完起身,背着手到小坡边将一面黄色旗子握在手中。河里双船已经到了位置,有人带着绳索跳下河,大概是去捆绑下面的铁牛了。不一会儿潜水的人又上来。大和尚便向船上人挥舞黄色小旗。
“看,调龙王的令旗。”有人喊道。
“神人也,用泥土便敕令龙王听命。”
岸上有的人已经跪下膜拜,大概觉得河伯或者龙王就在下面。
船上众人一起用铁锹将船里的泥沙铲下河去,一时间场面颇为热闹。沈括直勾勾看着,看着那两只吃水很深的船渐渐浮起。又过一会儿,船舱已空,船只吃水线上升了七八尺。
“这便是借助浮升之力的腾挪术?”沈括惊的目瞪口呆。
水下突突冒泡,众人眼看着一只牛角从河里伸出。两岸上围观几千人齐声喝彩,喊声一直震天。
那和尚志得意满转身离开时,又看到张大嘴的沈括,于是又走过来。
“我说无需法术,只需要借用浮升之力。”
“原来船上泥沙载力,可以腾挪到水下牛身?真奥妙也。”沈括诚心赞叹道。
“宇内万物往复运行,皆循乎其道,合乎其理。”和尚道。
“合乎道?何谓道?”
“我所言之道,非玄之又玄之道。”
“那是什么样道?”
“道么……或有形或无形,却必有迹可察,有理可循。其理虽奥,却可验,可计算、而后复验;不可复验,伪道也。”
沈括先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听太懂。
“譬如水逐低走而日出东方,万古不颠破,是为道也。”
怀丙说完这番话,转身下了土坡到岸边迎接第一只出水的铁牛。
摇晃的驴背上,沈括思绪渐渐回到现在,那怀丙修长的背影叠加到现实中渐渐消失。
“不知那挂单的高僧,还在不在相国寺?或早已云游他处了。”
“还在想那位大和尚?”
“是啊,若非他,我此生多半不是如此。”
小苹拉扯缰绳,控驴从陈州门入京城,这里她很熟,专拣热闹街市走。
“奇怪,为何京城不似往日热闹?”小苹四下张望道。
“张皇妃新丧,官家以皇后礼事之,一月丧期还未满吧。”
沈括已然被四周热闹给震撼,小苹却还说不如往日。
他们沿着繁华大街向前走,骑在驴子上的沈括都感觉到了一些怪异,却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似乎某种不祥而又躁动的气氛笼罩住了人群。
走到朱雀门,忽闻城楼下轰动,一队禁军冲出门把住城门,不让人进内城。
沈括正好到城门口,一时进不去又被人群堵住退不回去。实则他要投杨惟德府上倒是不必进内城,沿汴河穿城而过出西门即可,然而他却想先送小苹回家,她的家竟然就在京城最大的酒肆矾楼内,正在皇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