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谦走得极轻极慢,但饶是如此,他依旧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中空洞得骇人。待到他终于走到南菀的牢房门前,贴身的里衣已经湿透了,在初秋的夜风中吹拂下,渗着丝缕的凉意。而这种悄然的不适感,在他看到牢房中的女子时,尽数散去。
此时的南菀正背对着牢门,牢房门上的铁栏杆在她单薄的衣衫上留下笔直而浓重的阴影。薄透的月光从气窗中倾泻而下,洒遍全身,让她如同置身在一个光亮而透明的茧壳之中,下一秒便会羽化成蝶。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的声音如此的低沉轻柔,让霍子谦感到连时间都因她的梦呓般的祈祷而缓慢下来。
霍子谦缓缓舒出一口气,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是蕴化于实体的,而他面前的南菀姑娘,正是美本身。
许是被霍子谦的叹息所惊扰,南菀停下默念,缓缓转过身来,冲着霍子谦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
霍子谦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道:“南菀姑娘,你这是在……”
“为逝去的夫君祈福,愿他得脱火狱,轮回往生。”南菀微微垂下眼帘,眸子里的光芒明明灭灭。
“南菀姑娘,还请……还请节哀。”
“人终有一死,命中注定之事又岂是人力所能转圜,所以对于夫君的死,民妇虽是悲恸,但也知生死有命,不会执念于此。然而,夫君生前作恶颇多,罪孽深重,只怕死后也难得安眠。”南菀的面上露出一丝复杂而悲凉的笑意,让霍子谦看的心中一酸:“民妇本以为,通过自己的微薄之力,或许能扭转一二,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
“南菀姑娘,其实……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历城的百姓们都念着你的好,说你是活菩萨。我也认为……认为你很好。”
南菀抬起头,柔柔地在霍子谦的脸上扫了一眼,如同轻灵划过荷叶的露珠:“受之有愧。”
二人之间再次沉默下来,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半晌,南菀开口道:“霍师爷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霍子谦一拍脑门,懊恼道:“差点儿忘了,柳仵作说,牢中阴冷,怕南菀姑娘不习惯,让我送毯子来呢!”
他透过牢门的铁栏杆,将线毯递了进去,南菀伸手接过,捧在胸前,埋头细嗅,露出笑容道:“柳仵作有心了,刚晒的毯子,还带着日头的香气。”
“也谢谢你,霍师爷。”
霍子谦身子一颤,像被烫到一般站起身道:“南菀姑娘,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安寝,明日……明日……”
南菀一歪头,疑惑道:“明日怎么了?还要升堂吗?”
“也许吧……”霍子谦急匆匆地抛下一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大牢。
在这个令霍子谦辗转难眠的秋夜之后,一大清早,济南府的城门口便围了一大群人。
“快念念,这写的啥?”
在一堆大字不识的百姓中间,一名穿着有些寒酸的秀才被推举了出来。秀才颇有些自得的振了振衣,摆足了架势一摇三晃的走到告示前,微倾着身子细细看去,可刚瞄了一眼,便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怎么可能!”
这一下,围观的百姓们可不依了,纷纷叫嚷道:“诶,黄秀才,你也别光自己个儿看啊,好歹给咱们念念啊!”
黄秀才勃然变色,气愤道:“还看什么看,咱们找沈大人去!”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看着秀才又是振臂高呼,又是视死如归的,半晌没反应过来。
“到底是啥事儿啊?”
“告示上说,菀姑娘在狱中认罪了!承认自己杀了算颠倒!”
“怎么可能!”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们顿时群情激愤,出城的也不出了,卖菜的也不卖了,去码头的也不去了,一股脑地向着历城县衙涌了过去。
而此时的沈忘正在院儿中享用他的第二个枣泥炸糕,济南府的秋日短促珍贵,今日又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金桂树下吃着炸糕的沈忘尤嫌不够甜,将炸糕在装着白糖的小碟儿中轻轻一沾,方才志得意满地放进嘴里。
“嗜甜伤身。”柳七早已用完了饭,她倒了一杯枣茶,推到沈忘面前,道:“若是还嫌不够甜,就喝口枣茶吧!”
见此情景,程彻赶紧有样学样,给易微的面前也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枣茶,易微鼻腔中发出一声小狗般的吸气声,抢过沈忘面前的枣茶一饮而尽,继而被烫得张着嘴直哈气。
沈忘抚掌大笑,道:“停云,快瞧瞧,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