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豪车临近工作室大门,里面的兰馨应该能够通过车窗,望见巩桐出来的身影。
但她纹丝不动,并没有屈尊纡贵,下车见她的打算。
巩桐极力按捺下情不自禁翻涌的惶恐,有条不紊地绕过工作室大门,前往降下一小半的后座车窗,礼貌打招呼:“阿姨,上去坐吧。”
兰馨坐姿端方持重,觑来的眸光极其清淡,似是嫌弃青木这个建立没几年,未成气候的小作坊一般,直截了当地说:“上车。”
巩桐犹豫片刻,拉开了车门。
她与这位端庄典雅的豪门贵太多年不曾见过,兰馨的变化不大,过去数年明显是养尊处优,细致入微地调理保养。
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谈之色变的匆忙年岁,不曾在她姣好的皮相上镌刻太多痕迹。
兰馨的穿衣打扮如常大方干练,深色风衣的翻领处别有一枚闪耀的孔雀胸针。
巩桐不过是弓腰上车时不经意地瞥过,便认出那是她曾经在蓉市的西郊壹号,替她捡到过的那枚。
那时老实巴交地告知她们一行贵太太,自己来自林家后的局促与难堪,也随之涌现。
巩桐低垂眼帘,四肢僵直地坐到后排边缘。
兰馨的态度比她预想中的温和百倍,甚是一开始还是客套的问候:“马上就是中秋节了,你回蓉市看妈妈吗?”
“不回去,太远了。”巩桐一五一十地摇头。
她莫名感觉她咬重了“妈妈”一词的字音,仿佛在以此提醒她妈妈是谁,当初靠什么上的位。
兰馨平淡如水地感叹:“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尤其是这种万家团圆的时候,肯定会感到孤单吧?”
“还好。”巩桐柔和有礼地笑着,“我来北城好几年了,都习惯了。”
兰馨口吻愈发随和:“我本来想叫你去家里过节,大家好聚在一起吃饭赏月,增进增进了解。”
巩桐意外地眨了眨眼。
“但奕白替你拒绝了。”兰馨话锋猝然一转,渗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惋惜,“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吧。”
巩桐一怔,彻底明了了她此行的目的。
前期铺垫了那么多,不过就是为了引出这一段话。
其实和她的猜测所差不大,兰馨为的是让她认清现状,万万不要痴心妄想。
唯一不同的是,兰馨比她的设想高明许多,她搬出江奕白,用了看似最迂回,却最为直接残酷的一招。
巩桐可以全然不顾他们的印象看法,是否乐意让她迈过家门,却不能不顾江奕白。
她不着痕迹地把手缩进了袖子,偷偷在食指指节掐出猩红月牙,表面却依然是无懈可击的从容,不叫自己露怯:“谢谢阿姨,我也觉得没有必要。”
兰馨有些兴趣地瞧过去,终于肯用正眼看她。
“去你们家过节,我肯定会紧张拘束,远远不如在自己小窝舒坦。”巩桐慢条斯理地说,“何况您也不是真心实意想邀请我。”
兰馨眉心微微一动,没曾想这个看似文弱不堪的女生会如此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地当着她的面,戳破这层窗户纸。
“其实阿姨不用专程过来一趟,更不用拐弯抹角,您的‘良苦用心’,我都懂。”
越讲到后面,巩桐越显得云淡风轻,满不在乎,“我也实话告诉您,您家的大门,我并不感兴趣。”
兰馨眉心皱得更紧,慢慢摆正了脑袋,冷傲地直视前方,不予置评。
话已至此,巩桐不打算和她过多纠缠,半真半假地说:“阿姨,我楼上还有工作,先不打扰了,您回家的路上当心些。”
落落大方道完别,她快速推开了车门。
重新回归工作室的一路,巩桐尽量挺直单薄的脊梁,步履不徐不疾,保准从身后观望审视,瞧不出一丝半毫的端倪。
然而进入设计大楼里侧,确定完全脱离了兰馨锋利的视线范围,她强撑的笔挺身形倏然疲软,脱力地佝偻。
恍若被一团从天而降的沉重雪块压弯了的孱弱枝丫。
巩桐驻足脚步,一手撑去墙面,深呼吸调节了好几次,勉勉强强稳住身形,快速回了办公室。
她双耳轻微嗡鸣,自动屏蔽掉外界所有的纷扰嘈杂,颤颤巍巍抓握画笔,将空茫的目光粘黏去电子显示屏,极力逼迫自己沉下思绪,跌进无休无止的疯狂画稿。
墙上挂钟的指针准确无误地绕圈转动,窗边云外的灿烈日光愈发鲜亮夺目,接连成片的赤红晚霞弥漫了半座城池。
最后一缕温柔的橙光散来巩桐手边,一同映出朦胧光圈的手机突地震动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