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结束以后,吕西安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荒诞的梦,他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可阿尔方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银行家像给煎蛋卷翻面一样将吕西安翻过来,让他仰面向上。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在吕西安的脸上方一尺远的地方摇晃着:“我从你的书桌上拿来的。”
吕西安感到自己像一坨放久了的猪油一般凝固起来,他红肿的眼睛瞪大了——阿尔方斯手里拿的是他母亲的照片,那是他去大学之前母亲在布卢瓦城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照的,照片里的巴罗瓦夫人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然而眼神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而她此时正用这眼神看着一团狼藉的吕西安。
吕西安尖叫了一声,他伸手试图抢夺那张照片,但阿尔方斯毫不费力就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他狼狈地缩成一团,将褥子扯过来,试图将自己包起来,“放回去!听见没有,我叫你放回去!”
“您相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那一类的东西?”阿尔方斯将相框带照片的那一面转向自己,打量着照片上的巴罗瓦夫人,“想想吧,如果《圣经》里面的描述都是真实的,那么无论您母亲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她都看得见您所做的一切—,包括刚才的事情—您觉得她会怎么想呢?”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仿佛一连串电火花正在他的脑子里跳动着,如果他手边这时候有一把匕首,他八成会把它捅到阿尔方斯的胸腔当中去的。然而他狂怒的表情却只换来了银行家的一声嗤笑,阿尔方斯索然无味地将相框倒扣在桌面上,背对着他,自顾自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醒来时,阿尔方斯已经去了书房。他一个人在床上用了早餐,同时找仆人要了一碗冰块来敷一敷肿起来的眼睛——他昨晚哭了大半夜,直到三四点方才睡着。可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哭?是因为羞愧,因为恐惧,因为受到了侮辱?这些理由都说得通,却又都说不通。或许他哭泣也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不会想起阿尔方斯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母亲看到了这一切,那么她会说什么呢?
他不明白阿尔方斯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阿尔方斯对他失去兴趣,于是就像那种玩腻了某个玩具之后就要把它毁坏掉的孩子一样,在抛弃他前先要将他折磨一番?好吧,无论这是为什么,对于吕西安来说,至少他对阿尔方斯的负罪感已经几乎全部消弭了。的确,他曾经和阿尔方斯一起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也欠下了对方不少的金钱和人情。但事已至此,或许他应当在那些回忆像放久了的牛奶一样变质之前就把它们抛到一边去,而不是不停地回味——最后让自己食物中毒。没什么可后悔的,即便他如今后悔了,也是木已成舟,什么都来不及了。
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自从他来到巴黎以来,这三年简直是光怪陆离,回想起来简直像是过了三十年似的。他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可由于心烦意乱怎么也梳不好,发油也抹在了太阳穴上。三年前,当他拉响杜·瓦利埃先生办公室的门铃时,他只想要一份让自己能在巴黎站稳脚跟的工作,可最终命运给他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他三年前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而他为此付出的也是三年前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代价。如今想来,人生可真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玩笑。
整个上午,阿尔方斯都在书房里处理事情,但他派仆人告诉吕西安,要和他一起吃午餐,因此吕西安虽然心急如焚,但依旧找不到机会出门。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越发坐立不安:若是他今天不能溜出去,而明天巴拿马运河的秘密登了报,那么恐怕他也没机会见到周一交易所里的景象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猜测,阿尔方斯即便只有三岁孩子的智商,也能看得出来是他的手笔。
他想到阿尔方斯之前所说过的那些银行家们想让别人消失的时候用的手段,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就是让塞纳河来解决问题——一个人脚上被绑上铁球扔到河里,等到尸体浮上来的时候,也许都已经被冲到诺曼底了。他想象着冰冷的河水灌进肺里带来的那种刺痛感,想象着河底的水草擦过自己脸庞的感觉,越想越感到不寒而栗。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之前,他一定要逃出去,哪怕是翻墙呢!
这一天的午餐对于吕西安而言依旧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他一点也没有食欲,而阿尔方斯则胃口颇佳,像是克洛诺斯一样吞吃着海鲜,鱼子酱和烤肉,吕西安甚至怀疑自己或许会被当作饭后甜点最后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