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咬牙关,大将军道:“陛下,臣的妻子,丧命于大火当中,陛下就不要再往臣伤口撒盐了。”
说来唏嘘,陆大将军的两位夫人,都是不幸殒命在火里,同火犯了冲。
凌飒也不想一次次地戳舅舅的疮疤,转了话锋:“舅舅,尾云国秋尼近来,似乎有扩充军马的嫌疑,他向南面讨伐了几个土著和村寨,兼收并蓄,吞了一块不小的肥肉。”
关于此事陆象行早有耳闻,沉吟着道:“南面那几个土著不成气候,早年便是尾云附庸。后来苍梧侵犯尾云,尾云疆土割裂,树倒猢狲散,他们才割裂出去,秋尼此举,算不得扩张,只不过是收复旧地。”
凌飒笑道:“看不出这条老泥鳅,平日里高枕而卧,还有这份雄心呢!他往南面扩张版图,都任由他,只别打我姑射城的主意。”
姑射城地处长江以南,是连通大宣与尾云国的要塞,因为姑射城,长江一带渡口的渔业和经商,全部握在大宣手中,并因为这战略要地,大宣对南面三国,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
比起一直明晃晃怀有不臣之心的苍梧国,尾云国多年来可谓是小动作不断。
虽然凌飒料定秋尼没有那个胆量,但集腋成裘,有些不知死活的勇气,就是在大宣一次次地睁一眼闭一眼中放任出来的。
陆象行听出了大宣天子的弦外之音,沉默之后,缓缓道:“陛下请容臣刚经历了丧妻之痛,耽搁数日,臣要在长安为夫人守灵七日,便即刻南下。”
“人之常情。”凌飒微笑道。
“不过舅舅,这次尾云公主毕竟是死在了长安,秋尼难保不会借题发挥,他最近表现得却风平浪静,倒教人有几分看不透了。朕时常怀疑,尾云国中是否突然造访了一位厉害的军师。”
陆象行想,尾云公主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她的故国,秋尼不风平浪静,难道要闹着上吊么?
从宫中离去,回到家宅。
一转眼,年关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阀阅上的大红绸,仿佛缺了人手打理,垮了半幅在地,没有任何人瞧见,或是瞧见了,因想到是夫人亲手挂上去的,也不敢动手收拾。
整个陆宅,都处于家宅修复时铿铿锵锵的搭建声里,没日没夜是轰隆隆的,惹得人心烦。
陆象行踏足入内,恍然惊觉,往昔萧条得不见一丝亮色的宅院里,早已遍布了尾云公主的痕迹,在她的精心布置下,这院落里花草繁茂色泽鲜妍,宛如早已入春,到了樱笋时。
他既没有去后院,看那正在修复的寝屋,也没有去阿兰的灵堂睹物怀人,一个人,入了书房。
在那条虎皮软靠秋香色金钱引枕堆叠的大椅上,陆象行坐下来,眼神里略有几分茫然,闭了闭眼。
可只要闭上眼,眼前便都是尾云公主决然走向江边的身影。
不知不觉,已是入夜,陆象行靠在大椅上,难得打了片刻盹儿。
就连梦里也少不了尾云公主。
但梦里的尾云公主,并未走向那艘泊在江边的航船,而是在那艘船的甲板上,扶着船舷,远眺岸头的自己。
她的梨花色雪衣荡漾在冬末春初那料峭的风里,宛如一羽白鹭,陆象行的眼膜却刺出了一片鲜红。
不要……
蛮蛮笑吟吟看着他,当着他的面,纵身跳下了甲板,坠入了江中。
日暮东风怨啼鸟。那片单薄的身子犹如一瓣落花,在茫茫江面,溅起一点点水星,便湮没不见。
陆象行的咽喉是嘶哑的,艰难地发出“不要”两个字节,可却阻拦不及,只能睁着血雾弥漫的双眼,看着她的纤柔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了江面上弥漫的晚来雾气里。
刹那之后,陆象行从噩梦中惊醒。
身子蓦然弹动,压在膝头的虎皮绒毯沿着长腿滑落,坠在地上,陆象行睁开了眼眸。
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只是一场梦。
梦中血色模糊的双眼,是因着案前点燃的一盏桔红的明灯。
忽觉几分口干舌燥,陆象行张嘴唤水:“来人,茶水凉了。”
半晌后,棠棣的身影,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梨花白的棉绫裙,一色的短褙子,外罩薄烟罗纱衫,女子素手捧盏,乌黑如墨玉般的发丝盘成温婉舒适的垂髻,陆象行虽未细看,但依稀莫名地觉着,这副装束有些许熟悉。
或许是他最近思念着尾云公主,思得魔怔了,才会看什么,都是尾云公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