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难受么?”
她这样问,谁敢说难受,让小辈看了笑话。
陆象行大度地微笑,摇头。
心里酸得快要踢翻了醋缸子,嘴头上却是一句:“无妨。”
蛮蛮“哦”一声,听他说无妨,便继续与凌去疾说话了。
陆象行怄得要吐血,恨不得把方才那两个字嚼碎咽回肚里。
他若趁势装病该有多好!
偏就蠢出生天地说了一句“无妨”。
他有妨!
迟则明日,短则今日,他怕是要溺死在醋缸里了。
偏偏凌去疾送他们的这段路,还有七八日好走。
若是日日都目睹他们在马背上有来有回地搭话,妙趣横生地捧逗,陆象行光是想,便都觉得难熬。
小公主还在她的身前,根本看不到他的脸色。
在凌去疾这个小辈的面前,陆象行又不能表露出分毫的妒意。
只有一路暗忍,后槽牙都咬碎。
可外边任谁来瞧,都觉着陆大将军仪表堂堂、温和自若、不动风声。
过了一程又一程,沿途彤云密布,朔风卷雪。
人间草木俱作蜿蜒的飞白书,一笔一笔,没入远雾朦胧的深处。
其实凌去疾早已察觉到舅父的不对劲,大抵是因为他与小舅母一见如故,因想着路程短暂,分别以后相见无期,便在路上多说了一些话,舅舅吃味了。
他们一个愿意为了对方甘冒杀头之险伏罪认诛,一个又不惜代价前来长安挺身相救,这般情意,还能容得下谁呢?
更别说凌去疾根本毫无插足其间的意思了。
到抚州候馆,雪势太重,前路已经难行,一行人便只好暂时先落脚。
傍晚,蛮蛮把晚膳送到陆象行房中之际,他悄无声息,似是睡着了。
连日里来,他奔波于路途,也许久没有睡过安生觉了,蛮蛮没有打搅他,将餐食放下后,蹑手蹑脚地合上了门。
轻细的跫音伴随着窗外的落雪一道,消失在敏感的耳膜,床榻凤目紧闭的男子,睁开了眼。
凌去疾正在安顿神机营的下属,先就近歇憩,等风雪停顿再上路。
蛮蛮来时,凌去疾迎了上来,为小舅母悉心地递上了一把伞。
他行动不便,走路时带点跛,长靴踏在雪地上,蛮蛮有些担忧他滑倒,便扶了一把,送他上抱厦避雪。
密雪簌簌,伴随卷帘的凉风扑入抱厦,落在蛮蛮柔软墨黑的青丝间,她的小脸埋在身上狐裘的棉毛里,显得玉骨冰肌,清艳无双。
“去疾,你的脚掌,是怎样伤的?”
一路以来,已经彼此相熟,蛮蛮才敢冒昧询问。
凌去疾是坦荡之人,莞尔道:“是在尾云伤的。”
蛮蛮惊讶地“啊”了一声:“你也去过尾云?”
“是的,”凌去疾想,舅舅一定保护着自己的私隐,连对小舅母都未曾提过,不过事情已过去数年,他早已过了心里的坎,没什么好对人隐瞒,便道,“小时候我总喜欢缠着舅舅,那年,苍梧尾云与大宣的战事一触即发,舅舅被南派,我瞒着父王,央他带我去的,舅舅起初不肯,后来我便扮作杂兵,混进了他军队的火头营。”
他笑了下,在蛮蛮惊愕地望来之际,按下腰间的剑柄,缓缓道:“舅舅知道以后大发雷霆,要将我赶回长安,我不肯,非要随着他去凤凰山。后来,在凤凰山,我们遇到了野兽偷袭,我的脚掌就是在那时候被咬掉了半只。舅舅为了救我,砍断了野猪的鼻子,将他贴身的兵器给了我,自己则和野猪独斗,听说后来,舅舅坠入了瘴毒林,蒙一尾云女子所救。”
蛮蛮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这前因后果一串连,蛮蛮突然想明白了,原来当年陆象行是为了掩护昭王独子凌去疾离去,才与自己的部从走散,赤手空拳地与一头凶猛的野猪搏斗,被拖入了汉人无法生存的瘴毒林。
“小舅母?”
凌去疾的手掌,在蛮蛮的眼前晃了晃。
蛮蛮恍然回过神来:“后来呢?”
凌去疾叹了口气:“后来,左子骞他们在凤凰山里找到了舅舅,把他带回来了,舅舅着紧我的伤势,没有能同那个尾云女子道别,这事大约成了他一生的伤痛,小舅母,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舅舅,若不是我当年任性,舅舅也不会……”
失去了心爱的女子。
“不过没有你的话,你舅舅大约也不会遇到那个他喜欢的尾云女孩子吧。”
蛮蛮心头耿耿,当年为何陆象行突然不辞而别。
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一些执念,终于可以至此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