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鸿却垂了垂眼睛, 把手边簿子拿在手上理了理, 起身就要走,然后就像打发一个毫不相干或者处置一尊花瓶摆饰的口吻, 随意道:“你的身契姨娘已经烧了,既然你已经是自由身,自然不能待在我府上,我也没有月钱给你。对了,你走时去赵子琪那儿再领几贯钱,算是给你的路费。”
路费这个名目都说出来了,看来是真的绝情无义。
晴秋咬了咬唇,硬声道:“不用你的钱,我本就是姨奶奶的丫头,她已经给了我许多——”她从腰上拽下个荷包,十根手指头绞绊着解着,又道:“给您过过明路!”
一把银锞子金瓜子,丁零当啷洒在桌上。
敏鸿却是眼睛瞟也不瞟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
好没意思的,晴秋叹了口气,收好荷包,看着桌上她端来,鸿哥儿却一口未吃的饭菜,罕见地发了怒,朝天嚷了一声:“啊!”
……
回到房里,见小枣儿正在打包袱,忙不迭诧异道:“你也要走”
小枣儿点点头,没听见“也”这个字,倒豆子似的笑道:“赵大叔跟我说,荀爷爷在乡下呢,打起仗来时他跟一个蛮兵搏斗,叫刀划伤了腿,伙计们赶来才算保下命,菩萨保佑,他老人家还好好活着,我得给他尽孝去!”
当初小枣儿在荀老那儿待过一阵,据说祖孙两个相处的极好,晴秋也忙道:“那你正该去,这世道人活下来不容易,有什么情分都要上赶着叙,不然谁知道哪天生死两隔……不说这个啦,我再送你点东西。”
晴秋便翻箱倒柜起来。
小枣儿嘻嘻一笑,又腼腆道:“只是正该报的是你和鸿哥儿的大恩,还有老太太,也罢了,我在乡下天天给你们念经祈福罢!”
“别捎带上我,”晴秋从柜子里找出一身旧年里的棉袄来,道:“我可没帮上什么忙,当初你的人是喜莲认出来的,赎身钱是鸿哥儿付的,与我有什么干系这个大恩我可当不起!”
“姐姐今天这话可比外头的风还刮人,谁给你气受了”小枣儿睇着她,笑道。
“我说话一向如此,平常我温言软语,那是我当你是妹妹,你问问这家里——”这家里都没别人了,晴秋噎了一下,道:“谁不知道我的口齿!”又将手上棉袄递给小枣儿,道:“这屋里毛的皮的都被搜刮走了,唯有这件老棉袄,小姐瞧得上就带走罢!”
“瞧得上,瞧得上!”小枣儿乐颠颠收了棉袄,摸着上面锦袱料子,简直和簇新的一样,赶上来拜谢道:“姐姐大恩,田枣心里都有数的,不说这棉袄,就是当初那一斤糖果子,就救了我的命了。”小枣儿抹着眼泪说道。
原来她都没忘记。
“说这些,”晴秋也擦了擦眼睛,笑道:“那你去乡下好好的,有什么事就……”
她本想说有事便托人到府上给自己传话,可自己马上也要离了这里了,外头街巷阡陌,偌大世界,人海茫茫,她该去哪里
谁又能找得到她呢
想着,想着,眼泪又不自觉滚落下来。
小枣儿慌了,以为是自己惹得她伤情,忙道:“你瞧我,说这些话,好不容易这两天你的眼睛才歇一歇,又叫我闹得‘小孩儿见了娘,没事哭两场’起来。”
什么小孩儿见娘,晴秋破涕为笑,点着小枣儿额头道:“以后到了乡下,我的那份经倒可不用念,正经请荀老教你识识字,也强过做睁眼的瞎子!”
“好,姐姐教诲,田枣知道了。”
……
小枣儿走了,这屋里没了嘁嘁喳喳的人,刹那便安静下来。
柜子里值钱的都被搜刮走了,只剩下几件损破缝补的旧衣裳,这倒是暗合我的心境,晴秋酸涩一笑,只无心收拾,提步出来,不由自主走到了东厢。
暖房又生起了火,烧起了炕,这事鸿哥儿没让她们做,自己亲手烧的。掀帘子走进来,一股融融暖意便当头袭来,携着花香,晴秋哆嗦着打了个寒颤——就是这个滋味,和从前还一样。
她忍不住抬起手指,拂过一件件家具,摆饰,这些鸿哥儿从钱窖里新般出来的物什倒没有从前的有意思。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眼前忍不住浮现出往日容姐儿和张姨娘嬉闹看书的影子……
也许我应该去京城找容姐儿去——不不不,晴秋,你应该长点志气——晴秋自己对自己说道,悲痛和委屈充斥着她的心,让她越发憋闷,不由烦躁起来。
恰此时,却听外头有踏步声传来,还有鸿哥儿的声音:“人回来多少”
“粮铺张掌柜日前殁了,叫他儿子接班,已经回来了,十个伙计现已回来大半,我又从街上找了两个,都是叫打仗失家毁业的苦瓤子;药铺嚒,荀老告老还乡,眼下没人主事,坐堂医也逃回老家,现在都关张着呢。”这回话的听声音是赵子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