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敏鸿怔怔地杵在地上,仿佛失了魂一般,连擦拭新棺都忘记了。
阿弥陀佛,是我的罪过,晴秋腹中念佛,又恐鸿哥儿将痛楚窝在心里难抒,忙上前一步,道:“哥儿要哭就哭出来罢,憋坏了可——鸿哥儿!小枣,快来!”
那么高的年轻男子,跨擦一下便仰脖跌了下去,晴秋忙拧身去扶,可怜两个腹中饥馁的肚饿之人,好似纸糊一般接连委顿倒在地上,得亏新雪甚厚,倒不至怎样。
小枣儿瞧见他俩,想笑又不能笑,只得嗟叹连连,赶忙搀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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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秋和小枣儿二人合力扶起鸿哥儿,一步一步往前院东厢挪去。
自打姨奶奶故去,晴秋便开始给这屋里照常生火烧炕,如今虽久未住人呢,一进来也暖融融的。
鸿哥儿被囫囵搬到炕上,小枣儿给他盖了两层棉被,晴秋往火膛里又添了两把柴,将炕又烧热些,还趁势喂了鸿哥儿两勺清粥米汤。
也正是这口热汤,鸿哥儿悠悠转醒,脸一歪,泪湿满巾。
晴秋小枣儿对看一眼,双双放下手中物什,轻手蹑脚地出来,让他独处。
……
大约到了晚间,晴秋又端来一碗热粥,敲门进来,却见鸿哥儿早已醒了,正在往火炕灶膛里添柴。
“哥儿。”晴秋轻轻将碗放下,立在墙角,好似回禀又像是自言自语。
“要从哪儿说起呢就说去岁腊月,塌它突然发兵挑起战事,腊月十六,塌它蛮兵杀了驻守城外的彭将军,兵临连州城下;廿日,藩军大捷,赶走了来犯的塌它蛮贼,城里家家户户点灯笼挂幡胜,姨奶奶也让容姐儿和奴婢几个都挂了……”
晴秋便将去岁腊月以来,连州城以及穆家发生的大小事务,诸如两次城门被塌它攻破,两任守城官都惨淡收场,穆家也遭到两次就会称得上“抄家”一般的劫掠,然后是分家,是孟青上门,跪送三爷讣告,还有那天夜里她跟张姨娘说的话,张姨娘吃的饭食,以及她迷迷瞪瞪醒来,却见张姨娘早已换好衣衫,随先夫而去的场景……悉数说来。
说到最后,她早已泣不成声,鸿哥儿也是两手一撮脸颊,指头捏着鼻翼,掬了满手心的泪。
这两个泪人对着呜呜的哭,小枣儿在门外看了,焦急地转了两圈,冒死嚷了一句:“晴秋姐姐,热水烧好了,咱俩一块抬进来!”
“欸!”晴秋答应一声,赶忙起身出来,等回来时,却见前院东厢空无一人,晴秋心里噔的一声,热水桶礅在地上,惊诧道:“鸿哥儿走了”
小枣儿心比她定些,支愣耳朵细听,摇头道:“没有,没有,后院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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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晴秋恐怕鸿哥儿许久不回,便想着把穆三爷和张姨娘的棺木放到后院,并没有放到正堂,也幸亏如此,没叫贸然闯进来的宗族耆老们给草草入殓了。不过这样露天放着,到底不像样,而此刻,鸿哥儿便扛着撑杆,毡布,罩住两副棺木,挡住漫天冷风细雪,撑起一个简易的灵棚来。
晴秋小枣儿赶紧上前帮忙,三人很快将灵棚搭好,天越发冷了,鸿哥儿一挥手,打发她们:“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回屋睡去罢。”
这还是他进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小枣儿尚没觉得怎样,晴秋却察觉他嗓子异常哑涩,心里一酸。
她也明白,这会子哪怕她们不从,劝他回屋,他也是比不会听的,索□□了一福,领着小枣儿回屋了。
“你先睡。”
小枣儿早已困得乏力,翻身上炕,道:“你呢”
“我去厨房,生两盆炭火给哥儿送去,不然这大冷夜的——”
晴秋后话没提,小枣儿却是知道,戍北原寒冷的冬夜,是真的能冻死人的。
……
鸿哥儿搭的帐篷像一个巨大的窝头,顶上木头合拢的部分留着气孔,晴秋点了两盆炭火,不一会儿四周便有了热乎气,夤夜时分,四下里一片黑黢黢的,唯有这处亮堂堂的灵棚,仿佛是全世界唯一的光亮。
她又拿来许多香锞来烧,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苗吞噬殆尽,有些香灰打着旋儿往上飞,顺着帐篷顶尖的气口飘到天上去,晴秋注视着它们,想着它们可告诉天上的三老爷和姨奶奶,鸿哥儿回来了
想到鸿哥儿,晴秋又哀愁地将目光投到他身上。
自打这灵棚搭上,鸿哥儿便一直扶棺跪地不起,连姿势都没甚变化的,唯恐他熬坏了不自知,晴秋便几次都擎着火箸前来拨火,将他身畔那个火盆烧得旺旺的。
映着腾腾火苗,晴秋转脸看向鸿哥儿,见他形容枯槁,眼下两痕乌青,显然是疲累至极,又记起他回来时右腿应该是有伤,但也不见他诊治,如今这样僵着跪在地上,也不见惜护着伤腿,若作下病根,可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