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体态瘦弱的男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脸上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灰暗色,从左眼横到右嘴角。
八年前,他被压在废墟里整整两天两夜,抬出时,脸上全是血,气息奄奄,但他最后还是挺了下来。
夏冉这一眼扫过的范围很广,几乎把人看了遍。
他们的脸上已经不见当年的悲痛,甚至在和人交谈时,嘴角始终挂着一道很浅的弧度。
这几年,夏冉经常对着空气练习如何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自然真诚些,装出的假笑多了,以至于现在轻而易举就能辨认出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情实感流露出的。
她确信,这一刻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些笑容没有半点强装成分,全都是由内而发的。
这种发现让她感到难以置信和茫然若失。
过去八年,早就物是人非,每个人都在努力说服自己往前看,他们也确实都做到了,停在原地的人大概只剩下了她。
他们承受的痛苦和压力不比她轻,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止步不前?
究竟是方堇的死困住了她,还是她拿方堇的死困住了自己?
夏冉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片刻听见女人问道:“你不是潭山人吧?那你是打算今晚就回去?”
夏冉摇头,“明天上午回去。”
“你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凑合一晚吧。”
夏冉不想再麻烦她,用委婉的托辞拒绝了,晚饭后,她在附近找了间招待所,在前台匪夷所思的目光里,面无表情地要了间双人房。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床板也硬,夏冉一时没法适应,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靠在床头刷手机。
来潭山前,她将手机设置成静音,消息查看得不及时,这会微信里已经有99+的未读消息,点进去一看,全是日常。
菩提树:【今天带小家伙去看了她姐姐,回来一个劲地缠着我要我跟她说说关于姐姐的事,结果熬到了这个点才睡觉。】
花开半夏:【妹妹一定也很想见到姐姐。】
菩提树:【是啊,还好囡囡在的时候,我跟她爸爸拍了不少小视频,现在还能拿出来给我们小宝看,告诉她姐姐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夏冉没再看下去,退出对话框,目光在“十一”头像上停留会,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但都忍住了,掐灭屏幕,侧身躺下,对着窗外朗朗的星空,不知不觉眼皮渐沉,睡了过去。
房间潮湿,她的梦里也渗进了粘湿的触感,耳边雨声潺潺,画面一转,跳到方堇离开那天,这回有了声音,她清楚地听见方堇说:“妈妈会照顾好自己,我们冉冉也是,一定要活得恣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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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来不及吃早饭,匆忙收拾好行李去往客运站,车没开多远,脑袋一歪,破天荒又睡了一觉。
醒来发现沈岁安给自己打了通电话,看见前排有不少人在睡觉,夏冉就没回拨过去,在微信上给沈岁安报平安。
夏冉:【我还遇到了很多很可爱的人。】
沈岁安松了口气:【那就好。】
夏冉打开摄像头,对着自己手腕拍下:【这条红绳是他们其中一个送我的。】
两个人顺着这话题聊了会,想到什么,沈岁安突然来了句:【我想我知道十一的意思了,是之前认识的文案博主跟我说的。】
像是为了增加神秘感,以此来吊足对方胃口,沈岁安故意卖关子停了很久,在这漫长的沉默里,夏冉的手机屏幕暗了又亮,她的心像被人用羽毛轻柔拂动着,麻麻的痒,很快心尖被挠到蹿出了一团火苗,燎原之势后,五脏六腑都有种难忍的烧灼感。
十五分钟后,大巴抵达站点,车门朝两侧推开的同时,微信才有了动静,连着三条:
【十一:“朋友差一点,恋人差一点,爱人差一点,家人差一点。”】
【有点像十四的月亮,不管怎样,也到不了圆满的程度。】
【换个词形容,就是遗憾。】
下车的人很多,一窝蜂朝后门涌,夏冉走在中间,肩膀被后面赶时间的人搡了把,手机没握住,砸到路边低矮的台阶上,捡起时,发现屏幕碎了一大块,好在不影响使用,还能看见沈岁安新发来的消息:【他在遗憾什么,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夏冉靠在路边的灯柱上,上了绿漆的柱子被阳光晒得滚烫,烙上她单薄的脊背,她的视线停在另一侧的香樟树上,树皮有一块被晒干脱落,半死不活地垂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