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还会在意呢?
8
宫里飘起飞絮的时候,我的阿姐,桑甘华死了。
我望着传令太监跪着的影子,站着站着,好像外面在下场雪。
陛下登基那年,碍着我和他的情分,并未将桑氏全族抄杀,只是改判流放。
我阿姐,原本也还有机会再嫁的。
只是她咬死了不和离。
前废帝死后她不和离,大夫人险打断她的腿她不和离,以头将地,在陛下面前声泪俱陈,言贞女如何能配二夫,自请为废帝守陵。
这年梅雨季,连下了几个月的大雨。
废帝陵墓被冲开,她曾经的夫君,一副白骨,沤于荒野。
她找遍了荒城所有的官吏,也没讨得几文银子来重做一副简棺。
回程路上还被两个地痞污了身子,她忍辱问他们要了二两银子,在声声谩骂里一言不发。
第二日,她拖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穷棺。
将废帝尸骨收容,然后一头撞死了。
殷殷的血,流在白骨上,是莫名的妖。
来年,此处,应有山花烂漫。
这个春天,可真冷啊。
桑家算不得我的根,我和父母阿姐甚至从未见过。
如今,竟也死得一个不剩了。
死在流放路上,死在荒城废坟。
我叹了口气,托萝歌将阿姐和废帝好好安葬。
快日落的时候,养心殿传来陛下呕血的消息,来请我的小太监跪了满排,其中一个,险些将头磕烂。
我去见了陛下。
形销骨立,日渐萎糜。
他握住我的手,却被空开,落寞地垂下眼:“落落,你阿姐死的消息我听到了,你们桑家倒全是情种。”
有血咳出,可他浑不在意,红了眼眶:“朕近来总是想到从前,落落,当初若败的那个是我。你也会像你姐姐守着废帝那样守着我是吗?”
他死命抱着我,低声忏悔:“朕错了。你知不知道,朕一直宠的蕙贵妃,是她在朕的丹里下了毒,等察觉时,已经晚了。我终于懂得人心可贵,如今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再抱抱你。”
有淡若云烟的记忆闪过。
专宠十二年的蕙贵妃,诞下三子一女的蕙贵妃。
那年,正是她污脏了我的画,也是她,锋芒逼人,满宫无人可挡。
可惜身子骨忒弱,前两年病逝了。
死前陛下问她可有遗愿。
她弯了弯唇角,轻声耳语:“陛下,臣妾只舍不得您。”
我猛然从他怀里挣开:“别碰我!”
其实内心平静。
我知道的。
下毒一事,我早就知道了。
蕙贵妃横行后宫的前两年,我日子并不好过,可是后来,慢慢熬过来,也就还好了。
太医院里早有我的人。
我凝睇看他,很想说句:“陛下,下毒的是她。但让太医院按下不察,让您无知无觉服了几年毒丹的人,您猜猜,是谁呢?”
可最终没说出来。
陛下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却还撑着来哄我:
“落落,我不碰你。别怕,别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
我早就看不见你了。
9
陛下病入膏肓的最后一段时间。
求着要和我度过。
他身上尽然是行将就木之人才有的腐烂味道,瘦成一把,像捆枯柴。
白日就在长春宫外搭了把椅子。
躺在那里,不走。
呆呆地自言自语:“落落,你从前说想养只猫,我们都还没养呢,怎么这辈子,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我不回他。
另寻了个房间,俯身在桌案上誊抄书本。
西陵文人珍贵,很多好的藏书都是孤本,高高地束在阁楼,宁肯吃灰,也不愿惠及民间。
我便将一些珍贵的手抄下来。
每月十五,让萝歌借口出宫回家时送往书院,做那些孩子教学时的课材。
我一大把子事情等着做呢,哪有心力去听一个将死之人无用的呻吟?
直到他说:“落落,你叫我一声阿宴吧,再叫我一声阿宴吧。我废了现太子,改立十三皇子为储好不好?”
我瞳孔微动。
柔光日色下,搁住了手头的笔。
现太子是蕙贵妃的长子,狭隘有偏才。
虽说不管谁登基,我都是圣母皇太后,且也早在他府第塞进去两位良娣,但总归后路动荡,有赌的风险。
可十三皇子就不一样了。
他生母早夭,长在皇子所里,幼时得我百般照料,如今又有军功,为人也算得勤勉恭谦。
萝歌也停下研墨,与我点头。
于是我推开窗户,和絮絮叨叨的陛下隔窗相望。
他怔怔地望着我。
反应过来后忙让内监拿了铜镜,整理已黑白夹间的鬓发。
他的脸上有明显的细纹,皮肉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