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那日皇城司闯入他家的场景, 往日历历在目, 从云巅之上到跌入污泥, 不过转瞬一息。
如今看来, 杜袅袅驻足在大殿台阶上说的那番话, 正是对他的写照。
这些天,他回过味来, 杜袅袅应当在那时便已知晓, 杜景升一案, 背后的主使者是他。
黄旭朗是他出谋划策,送到杜家眼前的, 却成了杜袅袅翻案的棋子,她这招借力打力,用的极妙。
他驯了一辈子鹰,如今反被鹰啄了眼。
他细细盘算这段时间隐在细微处的线索,他太过于拘泥于过去, 认为黄旭朗定会和杜家闹得不可开交, 疏忽了如今这位吏部侍郎,是个有何等手段的女子。当初, 黄旭朗去了杜家,一段时间了无声息, 他就该起疑的。
御前那次问询,黄旭朗、李氏陈述冤案,说不定就是杜袅袅和官家联手给他下的套,等着他自乱阵脚,引蛇出洞,否则皇城司怎么来得那样快,还证据确凿,不容他抵赖。
赵家的那位长子赵锐被下狱问斩,原刑部尚书也受了牵连,贬了官,现任的刑部尚书,周羿,本在他手下任职,尚书之位空缺后,还是他举荐过去的,本以为这次的事,他出面打个招呼做些手脚,理当很容易压下去,却忘了,周羿,即便与他过从甚密,说到底还是周家人。
周家,陶家。
无独有偶,在一年多以前,礼部尚书,亦由原来的主和派,换成了现在的主战派,陶玠。这位城府极深的陶家长子,虽然平时温润有礼,丝毫不显野心,但他的血脉里流着陶家的血,收复北方是陶家人世代相传的夙愿。
往回追溯,杜袅袅被官家钦点入朝,先入礼部改革科举制,吏部的考核权改为由皇帝亲自参与的殿试,工商杂类亦可入仕,增加录用人数,旨在为朝廷广招人才;
而后杜袅袅被提拔入吏部推行官制革新,宰相的权力一部分也收回了皇帝手中。兵部在早先就开始厉兵秣马,扩展军队数量,饲养战马;工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采矿石,冶炼锻造兵刃;户部的财政往军用上倾斜……
这一两年来,官家和朝堂的变化,林林总总细碎的头绪汇到一起,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北伐!
“北伐……原来如此。”曹邕喃喃自语。
谁不知道他曹相公,是朝堂第一号的主和派。说到底,是官家的主意变了,借着杜袅袅这把利刃,要夺他的权啊。
可是北伐,怎么可能赢?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主和派,劝官家和皇室偏居一隅,就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打不赢啊。
难道现在的战士比立国时还要骁勇善战?
现在皇族对于一统华夏的决心,比开国时还要坚定?
陶家为了北伐折了那么多好儿郎,就连最杰出的子弟陶玠都弃武从了文,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官,有雄心壮志又如何,他一介文人说到底只会纸上谈兵。
难道还能指望大颂出现一位所向披靡的将领,如有神助般收复失地?
不可能啊!
过去七十余年,组织过两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其中不乏大败惨败,被打的士气衰竭屁滚尿流的败仗。
羌人牢牢占据着北方,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就是蔺家军那些小打小闹,守卫边疆绰绰有余,可战胜羌国,难啊。
他在心里默想着,陶玠的祖父和太/祖皇帝曾经被羌军围困在泉山达七天七夜之久,侥幸逃脱,据说这位老将军临死前病入膏肓,在病床上还在大喊着杀敌,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陶玠的父亲也是一位天资过人的将帅,第二次北伐,他中了埋伏,兵败被俘,自尽而亡。
打不赢,真的打不赢啊。战火一旦开启,颂国再难有安宁。
他蓦地站起来,走到围栏边,苍老的声音试图引起狱卒的注意,“来人,我要面圣!我要面见官家!”
数米之遥,狱卒坐在方桌边,喝了碗散茶,见怪不怪地望着他,“曹相公,我劝你省省吧。关到这间牢房的,十个有九个都道自己冤屈,要面见官家,结果呢,罪名一个比一个实。留些力气吧,回头流放时,才能走得动道啊。”
曹邕缓缓噤了声,他知道狱卒说的是实话。之前他亲手把政敌送到这里,而今自食恶果,也到了他该尝苦果的时候。
大颂的朝堂、国家的未来不管去往何处,都不会再有他曹某人的一席之地。
杜家,缥缈的香烟缭绕在杜景升和夫人李丹娘的灵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