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阳道的士兵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分明只是赶往州府衙门,军队中的气氛却比上战场好不了多少,其中有人还偷偷咬了几句耳朵:
“我此前听说安澜君如今跟从前相较沉稳不少,但……这哪是沉稳,这分明就是郁郁寡欢了啊!安澜君是不是真被关疯了?”
“你少说几句罢!要是被人听见,你要脑袋不要?”
“可周统领表情也这么难看,是不是真出什么大事儿了?当日来兵营里借兵时也只是说剿匪,云州的匪患真有这么严重吗?”
两位首领策马走在最前头,自然听不见也没心思管几个小兵的腹诽。直至到达州府的驿站歇脚,掌柜的给嵇阙灌上一壶秋露白后,他依旧垂着眼睫不讲话。
周燮揉了揉发酸的耳涡,只觉这一路被身后那位账房先生时不时发出的尖叫震得耳朵都快聋了。
他一屁股坐到嵇阙身旁,连桌上的酒杯是谁的都没看清便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后对嵇阙说道:“您为何一直不语?莫不是那账房有何奇怪之处?”
嵇阙说:“身着青色大袖衫,腰间一道横襕,袖口被反复清洗发白,袍衫整体也多处开线又有缝补后的痕迹,他参加秋闱的年岁想必不会比奉遥短。”
周燮反应了一会儿,瞪大了眼睛:“您是说,他也是……?”
那账房萎缩懊丧的老态,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和奉遥年纪相仿。
“账房随处可见,骆念煞费苦心找来的人,不会只是让他帮忙算账而已。”嵇阙将剩下的秋露白倒进了周燮的酒碗中,随后站起身,目光四下漂移,总算在驿站角落定格。
赵易颇有自知之明,从进驿站到现在连杯清茶都没敢要,一个人龟缩在驿站角落不敢开腔,生怕打扰到客栈另一头的两尊大佛。
他上一次来云州的州府,还是在七年前他最后一次怀揣着最后的梦参与秋闱。他十多啷当岁时还对自己信心满满,只觉自己虽半路出家,但一直被书院的先生称赞有不世之才,往后浩然天地间必有一番作为。
他家境贫寒,却还是靠从前替人抄书做账攒下来的余钱为自己做了一件襕衫,分明只是一件每个生员都有的袍子,却花了他将近半年的积蓄。
当他将这件来之不易的襕衫穿在身上时,他心中涌出的那股热流从胸口一路流向眼角,哪怕只是穿着一件所有人都有的袍子站在数百生员中间,他的心中都充斥着悲凉又甜蜜的骄傲。
他还记得秋闱放榜那日,他早早扒拉了两口饭便冲出家门,还掏出好几日的私房钱雇了个轿夫,一路上他心急如焚,轿夫看他模样便知他身份,笑着打趣道:
“秀才看着便是个会读书的料,放心吧,今日放榜必定高中!”
那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大榜前围着一圈人,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能看清榜单的中央,眼睛就跟黏在榜上了似地,一遍又一遍找自己的名字。
身边的生员来来回回一拨走,一拨留,他还站在中央。
他腰间横襕不知何时被挤歪,巾帽的一头已经摇摇欲坠,他恍恍惚惚走回家的时候听见妻子一声惊叫,低头一看才发现左脚的布鞋早已不翼而飞。
那天日光太好,几乎让他疑心是老天爷的嘲讽。
他自然不会死心,前前后后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参与了几次秋闱,青色的襕衫洗了又洗,几次被年轻的生员在背后嗤笑他仿古着白。
直到三年前的秋闱放榜日,他终于麻木了。他想,书院的先生毕竟不是神仙下凡,自然也会看错人。他盲目地相信着那“不世之才”的赞誉,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
他再蹉跎下去就真的老了,一家四口人还在等他吃饭呢。
古时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可陶潜终归是陶潜。他赵易写不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就什么都不是。
嵇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坐下,将一杯清茶塞入他手中。见他依旧呆愣无神,轻声道:“秀才是从哪一年开始参加秋闱的?”
赵易有些恍惚,好像还没从自己的回忆中走回现实,呆滞片刻后缓缓道:“元辉八年。”
嵇阙微微颔首。随后道:“抬起头来。”
他已很久没用这样命令式口吻,但看上去威信犹在,因为赵易哆嗦了一下便抬起了头,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嵇阙平静地道:“若我说你原本可以从秋闱中一举中第,如今就算没能入朝堂,也能入国子监听学,只是你的位置被别人偷走了,你待如何?”
赵易僵住了,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片刻,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茶杯,茶杯顶的茶末已经随着他倾身向前的动作漾出杯底,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