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自己如今自顾不暇,又怎可能再管南虞的闲事?”喀维尔寸步不让,站起身来,“我知你是好心,但到此为止罢。那张和约,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的。”
他正要撩开帷帐,却突觉胃部连同喉咙口一带绞痛无比,他紧抓住帷帐一侧,用力得青筋暴起,艰难地喘着气,回头用鹰隼般锋利的眼神瞪向怡然自得的格尔都,恨声道:“你,你竟敢——”
“塔吉既然如此倔强,那格尔都同您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格尔都微笑道,“您为朔郯打了一辈子的仗,居功甚伟,在下定会为您修建宫殿,让长生天保佑您入极乐世界,享无上荣光。”
喀维尔有一刻呼吸骤停,他顾不得什么,捂着胸口凭借着最后的余力要冲出去,找到巫祝为自己跳神,想必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他奔波到半途,却被喉头那股剧痛折磨得眼冒金星,口中白沫飞起,羊皮靴在柔软的草地上踉跄几步后,歪斜地倒在地上。
他为小人暗算,死得不清不白,一身实打实拼出来的军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然而他原本紧紧揪着的心却好似被那已将他遍体侵蚀的毒药慢慢给熨平了。
他虽身死,但终究不再对朔郯有丝毫亏欠。
在人之将死的那一刻,他并未想到自己一生戎马,半世荣光,在脑海中停留到最后一刻的,竟是那个自己遥遥从南虞葳陵领回的中原妻子,爱穿一袭缥碧的衣裙,站在澄蓝色的天空下,微微侧头看向他,强烈得有些刺眼的日光从鼻梁流淌到嘴唇上,变成柔和的金黄。
格尔都走到他尸身旁边,替他合上了那双瞪大的眼,轻声道:“安息吧,三塔吉。你和你的阿塔见面过后,记得要告诉他。你们有今日,是因为长生天正在替梵陇枉死的众生诅咒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往生。
“护法走了,他也还有我,我会让你们把我们身上夺走的东西,一分一毫地如数奉还。
“这叫做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
虽说此番安澜君救驾有功,论理论亲都应当赏赐,然而嵇阙推拒了诸如宅邸爵位等个人荣光,请嵇晔将对于他的犒赏尽数报答在今年打给西境的军饷上。
一时间西境以另一种方式炙手可热,让人羡慕得眼红,梁淞和季峤两位将军分别从辽北和岭南向他发来了贺信,然而这两封贺信安澜君却一直尚未拆封。
“不用拆都知道,那俩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安澜君微笑着道。
“宽厚点儿吧。没给寄来一包火药就不错了。”阮风疾道。
嵇阙轻嗤一声:“你以为是他们不想吗?那是因为舍不得,就跟你当年打死都不愿意把自己的佩剑送给我当见面礼一个样。”
“你小子,这种事儿比谁记得都牢。”阮风疾朝他腰间努了努嘴,没好气地道,“现在不是也归您囊中了吗?”
二人说笑一番后,嵇阙正色起来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此前阮风疾同他说,这一仗打完过后他要带着梅落繁往潭州一带去,虽说不会待太久,但一两月肯定少不了。在此之前,他也需同嵇阙完成交接,有些活计还得阮老将军替他扛一扛。
“再过几日吧。”阮风疾道,“你不是前两日刚陪小念回了春山外吗?待我从潭州回来,也可去拜访一二。”
嵇阙闻言顿了顿,欲言又止了会儿,叹了口气:“最好还是别。”
嵇阙这样说,倒并非是因骆长寄对阮风疾的成见,而是因为除了同嵇阙呆在一处时,骆长寄近来一直忧心忡忡。
虽说游清渠并未如往常那般笑意盈盈,面色也算得上不错,但是骆长寄就是知道,他的内心绝没有他看上去那样平静无虞。
林不栖的尸身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后,游清渠将他带回了春山外,亲自将他葬在了春山外的一片四季常青的绿地中。每到夏季,此处便是漫山遍野的扶桑花海,还亲自为他再刻了块碑,上书“漱锋阁,雁归墓”,而非囫囵谷的墓碑上所写的“梵陇神教,雁归”。
“他葬在何处,便是何处的人了。”
然而,游清渠将坟墓做好后,并未频频造访,只是日复一日地呆在自己的房中处理琐事,任凭何人去敲门,都是雷打不动地拒之门外。
那日骆长寄半夜惊醒,再难入眠,辗转反侧后,悄悄穿上鞋履披上披风,偷偷去游清渠房外看了一眼。他房中灯还亮着,内里却寂静无声。
骆长寄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时,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去,赫然便是发觉不在床上,出来寻他的嵇阙。
嵇阙用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朵,两人顺势便在门口的檐廊坐下。月静春山空,二人特意压低了些声线,免得惊扰旁人,以及山中时时凄鸣的鹧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