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有两个人一个扶着他的胳膊另一个抬着他的腿,二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小声道:“……就扔这里怎么样?”
“就这样吧,他都被打成这副德行,谅他也找不回骆府的路了。”
骆长寄能听见水声在他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荡漾浮沉,他冷静地想道,这里大约便是阆京码头的断桥边了。
他若是再往边上翻两圈就能沉入水底,他这一辈子也就算是解脱了。
他开始认真地想自己出生到现在是否有遗憾。
在骆长寄还小时,也不能免俗地有过心里满怀肿胀的羡慕的瞬间。有时是看到同他年纪相当的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骑大马,有时是温婉的妇人将孩子搂在怀里亲吻额头。
可是他如今已是半大少年,早就不做盼着父母有朝一日会从天而降把他接回家的那种梦了。
他偷偷读了几年书,如今识得不少字,那两张书信中的字他也识得不少,只是因缺失了一半,只有一句他能勉强看清。
【“吾儿阿念若见此信,请务必”。】
信件在这里断开,但他从中获取了一个最有用的信息。
他有名字,单名一个“念”。
他很喜欢这个字,好像能听见一个温柔清淡的女声靠在自己耳边,一遍一遍地叫。
小念,阿念。
思及此处,骆长寄不再试图挪动身体。
他什么也不曾有过,自然也什么都不惧失去。若是有好心人想将他葬了,至少能在墓碑上为他留个名。
骆澧某日来看他时,曾经兴致起来想为他取名,然而骆夫人又是哭闹又是跳脚,骆澧无法,只得将此事搁置。因此他在府中一直没有名字,骆夫人想起他来就叫他小畜生,府中下人常常议论,聊起来时有的跟着骆夫人鹦鹉学舌,有的也叫他“那个不爱笑的孩子”,“那个小乞丐”。
但他都快死了,也无需在意骆夫人如何作想。既然他有名无姓,终究遗憾,那不如偷个骆字作姓氏,也算是不枉他在骆家呆的这三年光阴。
多好,他已经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那声响猫儿似的,若不是他人之将死,多半也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如今早过子时,除了黑白无常,谁会走近他呢?
下一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掀起了他过长的额发,覆在了他额头上。
黑白无常也会有体温吗?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黑白无常竟开口了,声音清冽,比方才响在他耳边的水声要更沉寂和悦耳,还带着些骆长寄无从判断的情绪:“……烧的很厉害。”
那双手并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但是骆长寄能察觉到对方在一处一处检查自己的伤势,巡逻到一半时停住,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肋骨也断了两根。”
骆长寄有些好奇,明明断的骨头长在自己身上,这人为何听起来却一点都不高兴,要知道骆夫人吩咐下人打自己板子的时候,笑得可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下一刻,他被人轻柔地打横抱起来。一只手挽在他的后背,另一只贴着他的膝弯,完美地错开了他断了的骨头,因此他并未感到分毫不适。
骆长寄用尽了力气,堪堪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想看清这个奇怪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但那人生得个头很高,他努力看清了那人突出的喉结,线条流畅的下颌线,还有抿得紧紧的嘴唇。
他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却隔着对方宽阔的臂膀同天上的明月撞上了视线。
那日的月亮很大,很圆,柔柔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抱。
直到此刻骆长寄才想到,大约不是黑白无常显灵,是月神亲自下凡要将他带回到天上。
*
等他第二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被裹成个满是膏药的白粽躺在了骆府属于自己的那间小破屋内。
骆长寄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昨日捡走他的男人是否还在,却一不留神险些扭到脖子,差点从床上摔了下去。
经过一番挣扎之后,他靠在床头,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自己被人所救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幻梦。
大约是他伤得实在太狠无法下地,就连骆夫人都没上门找他的麻烦,骆长寄每日便在府中读些先生教书时提到的书籍。
骆夫人自然不允教书先生为骆长寄授课,但自从骆长寄险些被骆夫人打死后,教书先生于心不忍,因而也悄悄给他介绍了点替人抄书的活计。
需要抄写账目的都是些大字不识的大老粗,根本不挑甚么行书楷书,于是骆长寄三天两头溜出去,逐渐也攒下来了些仨瓜俩枣的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