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隐居中的辛弃疾闻言一哂,摇头苦笑。
李晓诗,表现得再成熟,也终究还是小孩子啊。
哪有什么难过不难过的呢?
这种事情,又如何能用简单的两个字轻描淡写地概括呢?
他买了地,置了产,办了田,自号稼轩,每日种田赏景,也有一番野趣。
只是……
国太大,家太小。
个中闲愁,弯弯绕绕,不过赋与青山绿水而已。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罢③?
辛弃疾端酒自斟,却听李晓诗道:“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会写下那首千古名篇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这首词太磅礴,太豪迈,不是李晓诗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能够读出其中韵味的,但却让辛弃疾听得怔住。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李晓诗字字掷地有声,仿佛一颗颗石子砸在了辛弃疾身上,正中心尖:“如果他不伤心,不难过,真的做到了陶渊明怡然自得的隐居、或者李白的阔达放犷,又怎么会写出这样的句子呢?他还写男儿到死心如铁,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放得下贯穿一生的抱负和理想呢?在他耳中,弓弦的声音都是乐声,他应该是做梦都想回到战场上和金人决一死战的!”
作出的淡然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反问骤然砸碎,辛弃疾怔然过后,手指骤然握紧,指节都泛了白。
——是啊,怎么能忘。
他不是陶公,也做不了太白。
他只是想成为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将军罢了。
何况就连散漫自由的太白也会因为不得志而不快,他为何就不会?
辛弃疾呼吸急促了几分,最终仰头满杯灌下,“铛”地将杯盏放回桌上。
那可是……做梦都在想啊。
“公元1189年,不知道是不是跟赵构一样,赵昚这个一开始充满热血想要北伐的皇帝、也终于当够了皇帝,他禅位了。赵惇继位,重新启用了辛弃疾,1192年,五十多岁的辛弃疾面见皇帝,虽然他知道现在局势已经完全不如当年了,但还是发自肺腑、言辞恳切地上书提醒了皇帝,要居安思危,任贤使能,更要重视起来车马武器等军备,还要重视襄阳荆州等地——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希望,朝廷能够重视起这些事情来的。”
“但赵惇并没有。”
“后来,辛弃疾又被调职,调去了海盗盛行的福建。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建起能够保全当地的军队,就被光速免职了。是啊,他又被罢官了。辛弃疾只能回去,继续种地。”
“等到辛弃疾六十四岁时,才再度被复用。六十四岁啊,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华夏的历史中,这已经是一个很高龄的年纪了。被宋朝廷蹉跎了差不多一生的辛弃疾,早就已经垂垂老矣、两鬓苍苍了。但他还是去了。”
李晓诗声音里没有哀伤,却都是藏不住的遗憾,“这时候的皇帝早就不是赵惇了,已经成为了赵扩,宰相是韩侂胄。他想用北伐建立功名,所以就启用了不少主战派的人,辛弃疾自然在其中。可辛弃疾并不喜欢这位宰相,因为他看得出,这人不是真心想北伐的,但赵扩不信他,于是辛弃疾毅然决然坚持了自己,所以,这次北伐的事务,都把他排除在了外边——辛弃疾登北固楼,抒出胸臆: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④,还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⑤?”
还有谁会问,廉颇老了,饭量还好吗?
这不仅仅是在问别人,也是在问自己——谁还会问呢?
“辛弃疾借古喻今,想用诗词中的多种典故来警醒朝廷,警醒众人,但,他等到的,只是一纸罢官文书,他……又一次被罢免了。”
“公元1206年,宋朝对金发起战争,然后,像豆腐一样,一触即溃,大败而归。到这个时候,宋朝终于又想起了他,想让他来拯救危难,这一回赵扩是真的有诚意的,四十多年了,南宋终于肯让辛弃疾在军事这块舞台上发挥自己的才干了,但一切都晚了——辛弃疾年迈的身体和被伤透了的心都无法支撑他再接下这份诏书,于是,他拒绝了。”
“辛弃疾重病缠身,最终在‘杀贼’的喊声中,与世长辞,葬在了青山绿水间。”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人生的境界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四十多年,濒临死亡的时候,如果辛弃疾能够重读曾经写下的诗句,又是否会有不一样的体悟?
曾经那个万军从中取敌上将首级、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那个流连辗转各地、带来无数安居的清明官员,那个以笔化刀,将杀伐的锐意尽数写在纸上成为千古词龙的大词人——最终只能缠绵病榻无力应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