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世人看来,他说不明白的身世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就算官至相位又如何?
燕家只要存在,就是骨鲠。
“臣从不认为,臣的出身是一个污点。”站在娘亲的祠堂里,燕知微郁结多年的恨意,终究能向君王坦陈。
燕知微阖着眼,却笑道:“陛下,要听臣的故事吗?或许会乏善可陈。”
“朕想听。”楚明瑱在蒲团上坐下,两人在佛前的灯烛下盘膝。
陈年旧事,自此穿过岁月,顺着燕知微的诉说,徐徐而来。
“娘亲生在江宁府。金陵自古帝王州,也是繁华销金窟。她幼时家道中落,父母俱亡,本就微薄的家产也被旁支侵占,甚至还使计把不足十岁的娘卖入秦楼楚馆。娘有丝绸一样柔软的身躯与黄鹂般的好嗓子,在老鸨看来,很是‘奇货可居’。”
燕知微轻叹:“正如稚子抱金过闹市,美貌于娘而言,不是武器,而是噩梦。”
“她十七岁时被老燕侯看上,是男人兴之所起,随手享用的美色。既然已经如此,她拒绝不了,只得寄望于这种方式能够‘上岸’。后来,她生了臣,是个儿子,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教导我,希望能借助我提高自己的地位……”
“在正妻看来,她不安于室,美貌聪慧,会对自己的儿子造成威胁。”
一切都是人从欲望出发,居高临下的主母依傍家族,抢夺的是利益;一无所有的歌女带着儿子,争的是一个活着。
这样的局面,谁是罪魁祸首呢?
毫无疑问,是那个隐藏在背后的懦弱男人。
燕知微将燕侯贬出京的时候,心里忍耐许久,才忍住了打破底线,罗织罪名弑父的欲望。
并非是他不恨生父,而是他不欲被复仇蒙蔽双眼,扭曲性格,因构陷而断送前程。燕侯懦弱卑怯,还不配他如此牺牲。
燕知微将牌位放在膝上,缓缓摩挲她的名字,道:“娘是女人,也是母亲。娘想活着,活的好一些,我也想让她活着,我们相依为命。所以,少时的我拼命读书,唯一能用的就是天赋,我想要从狭窄的上升通道里,找一条能带着娘亲活命的路,让她享受荣华富贵。最初,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事不遂人愿,权力能赐予一个寄身之地,就能夺回,血脉并不值钱,说不认也就不认了。燕侯不想得罪张家,牺牲我们母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贱籍野种,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燕知微十六岁时,也知道出身是不能说的,他忍着对燕侯的恶心,向燕王咬死了自己是庶子,试图让自己显的高贵一些。
一个姓氏,就能显得高贵了吗?
燕家四世三公,他不敢确定,当他报出这个姓时,有多少人看的不是他,而是燕家曾经的显赫?
当年燕知微能打动楚明瑱带他出京,与这个“燕”姓,又有几分关联呢?
他一生借势,连说憎恨都是不清不楚,也已经再难去分清了。
当他二十三岁,与君王相对而坐时,燕知微心里已然十分平静,似乎是看开了什么。
风起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权势,欲望,地位,富贵……一切他都享受过了。燕知微自一文不名到蜚声天下,从生如草芥到一国宰相,再至掌凤印的贵妃。坠落,再起复,跌宕起伏的命运,让他度过了足够看穿世情的七年,原本年轻尖锐的棱角,也被打磨的足够圆融。
楚明瑱看着他情绪起伏,大悲大恸,知晓他的小燕终于彻底地向他敞开内心了。
“娘死在一个雪夜,我躲在柜子里,看着张氏带着仆从,掐着娘亲的脖颈,一碗药灌下去,她气若游丝,快要命不久矣。张氏很快就离开了,她想要让娘‘病死’,而非‘暴毙’。”
楚明瑱在宫廷里,也见过许多妃嫔的身影消逝。父皇荒唐,后宫斗的厉害,很多妃嫔都成为没有名姓的白骨尘灰。
“她还有一息尚存时,曾对臣说,要我飞上最高的枝头。她希望我改变命运,不再像她这般,生死由他人。”
“我答应了,按着娘的愿望去攀高枝,我一无所有,什么都敢赌,大不了就是行差踏错一个死。”
燕知微的眼底融出一点笑意,似乎在楚明瑱面前,彻底地展露出他内心的角落。
他甚至意气扬扬道:“燕知微命贱又如何,那些命贵的人,比我位高权重吗?比我功业更高吗?比我活的比我久么?”
他们从来不知晓,是娘把当年攒下的首饰换成少年的笔墨纸砚,供他挑灯读书。她的双手浸透冷水,替他洗衣服,缝补白衫的破口,或者是在他睡前,为他唱一首歌,哄着哭累的孩子在冷雪夜里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