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微并未说明贵客的身份, 但当楚明瑱甫一踏入庭院,仆人们就无声无息地跪了一片。
燕知微不动声色地看向跪了一片的庭院,都不太认识,可见相府早就布满了皇帝眼线。
夜色清寒,楚明瑱牵他一下,感觉他手心冰凉,随口吩咐道:“拿件狐裘过来。”
燕知微见他比主人还自然,哭笑不得,只得待在原地,让君王用狐裘细细致致地把他裹起来。
“这样才对。”
楚明瑱执着灯,慢悠悠地跟在燕知微身侧,温文尔雅地问:“怎么想起回来?”
“回来拿些东西。”燕知微道。
“你相府有的东西,宫廷里都有,朕赐你新的便是。”楚明瑱道,“何须专程回来一趟?”
燕知微侧眸看他,抿着唇,道:“这不一样,是很重要的东西,不拿走,臣在宫里陪伴陛下时,心里头也会牵挂着。”
楚明瑱听罢,面色稍霁,道:“这般重要,朕陪你去。”
说罢,他跟着燕知微向相府后院走去。
一路衰草倒伏。宫人被楚明瑱调入相府,维持府邸正常运转,半是维持,半是监视,多半都是大内高手,当然没有帮他打理庭院的工作。
“臣的庭院都要荒了。”燕知微小声道,他踩着结霜的草丛,踏着小路,走向庭院深处。
“朕再派些会侍弄花草的宫人来。”楚明瑱也没藏着掖着,坦荡道。
“不必了,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燕知微沉吟。
似乎怕楚明瑱起疑心,他又补了一句,“只是个落脚处,臣不做宰相了,陛下收回这座宅子,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说吧。”楚明瑱似乎也不欲收回,漫不经心地道。
他们绕到后院,最深处有一个小祠堂。原本御赐府邸里没有,是燕知微特意命人修的。
楚明瑱看着燕知微打开蒙灰的祠堂木门,呛咳几声,神情明显温柔下来。
祠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尊佛像低眉慈目,让人不由得心生庄重。佛前供着孤零零一座牌位,香烛早就燃尽了。
并不像是燕家宗祠那般供着列祖列宗,排场极大。燕知微只供着母亲,其余亲缘一概不认。
他就是孤零零一个人,父母亲缘家族,有什么重要的?
二十三年,他行至金銮殿中,从未得到任何帮衬。他与家族,先有欺凌冷眼,后有血海深仇。
君王恍然意识到什么,看向那最上首的牌位,问道:“是司夫人?”
“是娘的牌位,臣从大慈恩寺请来一尊佛像,供在此处。”燕知微踏着尘埃进入祠堂,空气里是漂浮的灰,声音温柔。
他用素色的衣袖轻轻擦拭牌位,露出字迹的刻痕。
司青鸾生前没有混到燕家的任何一个名分,没能享受到半点富贵,只有权贵的欺凌折辱。
为了一个“宠”字,她蹉跎着青春岁月,逐渐从骄傲变得自贬自弃,面目全非,直到枯槁,终而撒手人寰。
她也曾有最美妙天籁的歌喉,却折翼于内宅,因为无从拒绝,只好服从于权势与规训。
她自知此生无望,将遥不可及的希望寄托到了儿子身上,期望他飞出内宅。燕知微不但做到了,还给她挣来了无上的尊荣。
可再封诰命又如何?这般迟来的待遇,到底已经晚了。
“一辈子指望男人的怜悯与宠爱,哪会有好结局呢?”
燕知微将供桌的铜锁打开,房间的暗格里藏着一个紫檀木盒。他双手捧起,小心地抱在怀里。
“这是?”楚明瑱提着灯近身,然后引一点火源,将供桌上的油灯点燃,室内明亮了些许。
燕知微:“长安贵族都讲究‘入土为安’,但是娘是枉死,我想见她最后一面,却被告知早已火葬。”
他倏尔讽刺一笑,“大抵是怕被索命吧,所以燕家还请了高僧,做了七日的法事。”
“亏心事做多了,念佛又如何?请再昂贵的佛珠手串,就能掩饰了吗?”
楚明瑱早就查过燕家公案,心里明白了七八。
但是燕知微自己迟迟未动手复仇,他自然不会越过他,去惩戒一名臣子的妻室。
何况,他并没有任何得当的理由,总不能说朕闲得无聊,非要替他们断一断这公案吧?
再者,就算楚明瑱心里有偏向,但是这案怎么断?为一名臣子的歌女外室惩罚臣子正室?
怕不是天下都得怒斥他身为天子,却鼓励臣子宠妾灭妻,不符合儒家规训,道德败坏了。
燕知微也正是明白,他出身低微,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凭借时运与才能博得从龙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