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匣以檀木为胎,顶部及四壁以工笔金描各类神兽怪物,匣底绘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不论绘画刻字均运笔挺拔,纹饰繁复精美,令人叹为观止。
朱厚照爱不释手,“上头画的是什么?”
“天龙八部。”朱厚炜说完,颇有些梗无人懂的心酸,“刀剑毕竟是凶器,刻上这些也能护佑兄长。”
朱厚照把玩着忽然发觉在剑匣下端有个小小的虎头,轻轻一按,竟然弹出一个抽屉般的夹层。
“可放匕首和短刃。”朱厚炜将那夹层打开示意给他看,“若是卡住,涂抹些油即可。”
朱厚照最喜习武,得了此物自然喜不自胜,“难为你花这么大的心力……”
他的目光从剑匣上的天龙八部扫到殿内,发觉果然多了不少佛像佛龛,甚至还有一六扇屏风,其中两扇已经抄满了佛经。
不让女子伺候,每日抄经念佛,他这弟弟不会就此左了性子,从此遁入空门吧?
他身后的刘瑾一直在留意着天色,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在朱厚照耳边低声提醒。
朱厚照抱着剑匣起身,“总之回头见了爹爹,你就算不低头,到底说话还是注意些分寸,龙体要紧。”
“我省得。”朱厚炜笑意艰涩。
第九章
再度见到朱祐樘,双方均有恍若隔世之感。
毕竟上次相见时仍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想不到再见却是这般景象。
“第二子厚炜参见父皇陛下。”
看着淡然而木讷的儿子,朱祐樘想起他幼时可爱模样,心里顿生悲凉,“过五日便是你娘的春秋,你禁足也解了,总得列席家宴吧?”
朱厚炜并未直接应承,“厚炜已备下寿礼,若有幸能共襄盛举,自会亲手奉于母后殿下。”
朱祐樘心里阵阵发苦,大明言官无所顾忌,先前那宫女的事引起轩然大波,张氏兄弟在朝中应付各类弹劾和讥讽也是苦不堪言,于是相约觐见皇后,一阵诉苦后,皇后又在他跟前哭闹不休,竟然将这事全都怪到朱厚炜头上,说什么何鼎死有余辜,而若不是当时他跪在乾清宫请命,这事根本不会闹得沸反盈天,一定要朱厚炜在寿宴上对着舅舅认错道歉,否则便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
可他看着朱厚炜依旧清澈却暗淡了许多的眸子,竟觉得有些说不出口,毕竟他比谁都知道,错不在朱厚炜。
朱厚炜却像是猜到了什么一般,抬眼极快地看了眼朱祐樘,“听闻父皇陛下为此事烦忧,又累得母后殿下小病一场,此为厚炜之过。但若是国舅之事,恕厚炜不能认罪。开蒙就学的论语有言‘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若厚炜为高堂一时欢颜而背弃圣人之言,与世浮沉、同流合污,难道就是真正的孝顺了么?”
朱祐樘干涩道:“先前朕曾将张延龄召入宫来,训导了整整一夜,他已知道错了,定会改的。你也顾及你娘的颜面……”
“是啊,她的颜面比法度天理都更为重要,比活生生的人命都重要。”朱厚炜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跪伏下来,五体投地,“恕臣不能从命。”
朱祐樘不辨喜怒,他心中知晓这个儿子所说是对的,可君王不喜悖逆的天性加上对爱妻毫无底线的偏宠仍然让他不由自主地厌弃了这个儿子,“朕有些后悔让你那么早读书,学问未见大涨,反而走了歪路,视忠孝节悌与骨肉亲情于无物,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去不去向你母后和舅舅认错?”
朱厚炜一字一顿道:“君子出处不违道而无愧,儿不愧亦无悔。”
此时正是午朝之前,有不少朝臣已提前至此等候,极为默契地将这番天家父子的龃龉听了个正着,纷纷为这小殿下捏了一把汗。
“道?”朱祐樘怒极反笑,“你这个岁数又知道什么叫做道了?”
朱厚炜抬头直视他,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忘初心、问心无愧,这就是我的道。”
朱祐樘一时语塞,只觉无尽疲惫,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无宣召你便不必出撷芳殿了,你的道既然就是你的心,日后也不必再去北书堂了。”
朱厚炜又叩首道:“第二子厚炜谢父皇陛下恩典。”
说罢便恭敬地倒趋出殿,出门才见靳贵隐没在众文臣之中,满面怅然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百感交集,对着他的方向长揖在地。
靳贵赶紧还礼,缘分过于短暂的师徒二人相视无言,却仿佛心意相通——朱厚炜眼中有不能再求学的抱憾,有可能连累恩师的愧疚,靳贵眼中除却遗憾,更多的是引以为豪,为他年纪小小却已颇具文人风骨的学生而豪。
人多眼杂,朱厚炜也不便在前朝久留,靳贵看着他瘦小背影走远,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