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渡口,原先破旧不堪的驿站已加固翻新,驿馆里原先衣衫褴褛的驿夫也都穿戴整洁,不论是草料还是膳食,都好了不知凡几。最为关键的是,原先一个渡口只有一两艘能坐十人的渡船,如今一个渡口至少有三四艘同时摆渡,每一艘装满了都能有十五人之多。
在南直隶应天府,他听到南京国子监中书声琅琅,细问之下,才知国子监新开了算学、工学、兵学以及夷学,攻读这些学科,虽于科举无益,但束脩低廉,学成之后可入行伍、可入巡检司、可入工部下属的神机营等,对那些贫苦的寒门子弟可谓有致命的吸引力。此外,这些学科有教无类,就连军户、贱籍出身的子弟也可入学。
在南直隶松江府,码头上货船往来不绝,奇形怪状的夷人操着不流利的官话和商人们比划价钱,不知从何时起,在远僻的乡间拔地而起一座座工坊,不少工坊上都挂着朱红的旌旗,表明是大明的官营工坊。更令人瞩目的是,不少绣坊、织坊里,随处可见女子的身影,为了去工坊做工多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不少女子都放开了小脚,在乡间在工坊,裹脚的女童几乎已经绝迹。
终于,在秋叶泛黄时,崔骥征不再由他游荡,而是从姑苏登上了一艘早就备好的官船,驶向太湖彼岸。
沧浪浩荡,水色苍茫。
朱载垠一路几乎未再多说半句话,只看着点点帆影、粼粼波光不语,异乎寻常的安静。有好几次,他欲言又止,可偷眼瞟了瞟崔骥征,却只看到玉雕一般的侧脸,便只好又收了声。
崔骥征本就不是多话的人,锦衣卫头子做久了,更是连气息都能收敛得一干二净,若不主动亮相,几乎如同隐形一般。要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看透他所思所想,除了已经离世的、教过他的几个先生,就只剩下朱厚炜了。
朱载垠显然不在此之列,故而有什么疑惑,也只能默默放在心底。直到他们弃了船,换了马,一直到了仁皇山脚下,崔骥征才开了尊口,“到了。”
朱载垠抬头,见幽篁之中,有一安定书院,书院不大,但也坐满了学生,绕过满满当当的房舍,有一经义斋,上有胡瑗手书牌匾“明体达用”。
深吸了一口气,朱载垠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崔骥征在他身后看着,突然想起若是年轻时的朱厚炜,会不会也如朱载垠一般毫不迟疑地推开门,还是会留在原地,花个一盏茶的时间近乡情怯,做足被冷落、被拒绝、甚至被打出门外的准备,根本不敢去肖想什么大团圆的和乐场景。
原来是否在无微不至的关爱中成长,对人性情的影响竟如此之大。
屋内,素衣朴裳的柳归舟淡淡地抬头看过来,岁月到底善待了这个前半生跌宕多舛的女子,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崔指挥。”柳归舟放下书卷,行了个万福。
崔骥征拱了拱手,“别来无恙。”
又看了看呆站在一旁的朱载垠,哂然一笑,将他向前推了个踉跄,“知子莫若母,他半岁的时候你就猜到会有今日,你的儿子,你自己和他解释吧。殿下,你今日便暂住此处,臣过三日再来接你。”
说罢,崔骥征转身就走,头都不回。
朱载垠都被搞懵了,再看那传闻是自己母亲的女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痴儿!”
朱载垠审慎地看了看她,想来自己长得更像先帝,光从容貌上看不出自己和她之间有多少相似,至于所谓母子羁绊,也并未在血脉中觉醒跳动。
要么她是崔骥征找来的假货,要么便是我生性凉薄,朱载垠不无自嘲地想,抿了抿唇道,“他说你是我母亲,有何凭证?”
柳归舟挑了挑眉,“不错,比起朱厚炜那个烂好人,确实更像是我的儿子。”
难道我竟是父皇和她生的?
柳归舟一看他面上喜色就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别想了,虽然我也不愿,但你生父就是武宗皇帝,你的生辰是武宗皇帝的忌日,也是上巳佳节。你左足底有一颗小痣,后腰窝有一处疤痕,是先前落水摔的。如今伺候你的女官名曰澄心,是从前蔚王潜邸的老人。”
这些不必生母,有心的宫婢亦可打探清楚,故而朱载垠仍然半信半疑,直到柳归舟将他袖子撩起,点了点上头的佛珠,“这念珠还是你父皇出藩之前雕的,彼时赠予崔指挥,后来我又从崔指挥手中讨了过来,放在你的襁褓里。其中有个玄机,莫说你,恐怕连崔指挥都不知道,还是我当时与陛下分别时,他说既然这珠子给了你,他想为你刻几句话,后来我虽未再见过这珠子,可料想他一诺千金,定然已经刻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