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陛下有天命护佑呢?”
“我看这事不简单,特别是王贵妃,怎么天子登基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她和太子一同落水,怎么偏偏太子这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能活下来,她白天好好的,到了晚上却没能熬得过去?”
“这可不兴乱说……不过一个寡妇,她殁了,对陛下有什么好处?”
“这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她这么一死,陛下白得了一个皇子不说,之后还能给张氏再添一条罪状,更能讨得崔指挥的欢心……”
“这怎么又扯上崔指挥了?”
“你忘了,崔指挥头个没过门的妻子,可不就是成山伯府的王小姐,后来唯一诞下皇嗣的王贵妃么?”
“难不成是为崔指挥出气?还是在争风吃醋?”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打王贵妃去后,崔指挥再未提过娶妻的事,反而夜夜宿卫禁宫呢……”
那些不堪入耳的调笑仍在耳际,朱载垠禁不住咬紧了牙关,他虽年少无知,但自幼早慧,很小便对父皇与表叔的关系产生了猜疑,可大明南风盛行,他也未当做一回事。
可如今想到自己生身父母、表叔未过门的妻子、兴王,竟然一年内相继离世,此等巧合,容不得他不心生猜疑。
他突然想到父皇儿时为他说的赵氏孤儿、西方复仇的王子哈姆雷特,一股凉意从心头升起。
可这些年父皇对自己,可谓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打小只要自己有个小灾小病,但凡自己一睁眼,父皇一定守在榻旁。自年幼时起,每日清晨父皇或表叔带着自己打拳练功,午后父皇亲至东宫检查自己的功课,晚间只要没有晚朝,一定和自己一同用膳。春寒加被,夏日送冰,秋凉添衣,冬日供炭,九五之尊,不论多忙多累,从来亲自过问。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也会为了无边权柄,做下天理不容的弑亲之举么?
可如果是为了国事呢?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的识海响起——人人都说父皇励精图治,可自己也曾听闻过不少怪话,说皇帝为了推行那些所谓的改革,不顾骨肉亲情,不念祖制功勋,完完全全是一个一意孤行、倒行逆施的暴君。
父皇对自己说过不少改革的道理,他忙于政务时,表叔也时不时和自己说上两句,可偶尔也有些给自己上课的翰林,陪着自己读书的亲戚,提及改革总是阴阳怪气。
朱载垠捏着缰绳,原本沸腾的情绪也慢慢冷静下来——正如那些翰林说话别有用心,今日这些话定然也是有心之人有意让自己听见的,传话之人定然对父皇的施政纲要极为反对,才想办法挑拨他们父子离心。
正当他立于马上发愣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就见崔骥征骑着他那匹天下罕有敌手的神驹匆匆而至,“殿下!”
一看见他,朱载垠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心里莫名梗得慌,便垂下了眼睑不语。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天生便会隐藏情绪,又得朱厚炜无微不至的教养,虽只有十四五岁,在大多数眼中已经算得上不辨喜怒了。
可惜崔骥征可算一同拉扯他长大,一见他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更知这时不论和他说什么,恐怕也听不进去,又想起公事缠身却仍忧心不已的朱厚炜,便有些挂了脸,“殿下年岁日长,对过往前尘有些疑惑也是正常。按理说事涉宫闱秘事,本不该臣插手,可陛下这几日夜夜挑灯熬到极晚,既无空闲,也无精力为殿下解惑,便只好由臣来走这一遭了。”
崔骥征虽看着冷冽,但对亲近之人惯来和气,如此阴阳怪气,朱载垠还是头一回见,心知他怕是动了怒,难免有些发憷。
可一想起那些萦绕在心的、让人窒息的揣测猜疑,朱载垠咬牙道:“那便谢过崔指挥。”
崔骥征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突然间明白当年杨廷和、蒋冕追着朱厚照追到居庸关的心情,“如今城门都已上钥,咱们且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南下。”
“南下去何处?”朱载垠与他并辔而行。
崔骥征淡淡道:“去见你母亲。”
番外二:昊天罔极(中)
他们这一走,就走了月余。
难得出宫一趟,想起父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导,对着母亲的坟茔又有些近乡情怯,朱载垠便有意无意地放缓行程,放肆地徜徉于大明的山水田园之间。
崔骥征带着便服的锦衣卫跟着,既不催促,也不引路,任凭他漫无目的地瞎走瞎看,只一路任劳任怨地为他护卫、更重要的是付账。
在北直隶雄县,朱载垠特意去了先前清退的皇庄,原先高墙圈禁的皇家禁地,如今已是沃野千里、炊烟袅袅,田间农夫耕作,田埂上农妇采桑。朱载垠翻身下马,去寻那些不很忙的农户问话,回来时满面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