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兰竟不敢深究这句话背后有多少含着血泪的陈年往事,那也许包含着母亲、父亲、奶奶三个人之间的纠葛。
她与父亲人间共风雪只十一年,有些印象不可避免地随着时间变得寡淡。处于剧烈胃痛中的华兰猛然想起,小时候她被叔叔阿姨说“眼睛和你爸长得真像”“脾气也跟爸爸像啊,这么小就能上青藏高原了”。
其实她和父亲在某种程度上越来越像,偏执的性格,骨子里对地理的热爱和精明的理科头脑。就连胃病似乎也有缘由——父亲外派时吃的随便,久而久之胃就出了毛病。而她在学校里吃的潦草胡乱,胃也出了问题。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有意或者无意回避这种相像。
华兰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笑。她和母亲自那个梅雨季开始的战争似乎终于有了结果,但谁都不是赢家。
她们在人民医院看过急诊,开回来一堆西药。华兰因为乱吃阿司匹林被医生骂了一通,吃上了新的小药丸,不那么痛了。
“治标不治本。”妈妈摇头,“胃里的毛病一定要让中医看看。”
她问了几个朋友,带华兰深入老城西,找一家陈姓医生坐堂的中医药房。
那位面色和善的中医奶奶把手搭在华兰的脉上,上下打量着华兰的面色,缓缓开口道:“胃寒,内分泌也不正常。”
“性急、焦躁。”中医奶奶又说,“晚上是不是入睡有点困难?”
华兰点头。空气中有种药材淡淡的苦味,但是竟然格外凝气静神,那种苦味沁入华兰的鼻腔,让她的神经放松下来。
“陈医生,我女儿在读高三喏,每天在学校里都不知道吃什么,学习任务又重,前些天刚刚犯了一次急性肠胃炎。”陈晓静把女儿的情况翻来覆去地讲,希望眼前这位当地名医能给出“灵丹妙药”。
中医奶奶一面淡定地听,眼神扫过华兰身上的校服。一面又询问华兰一些她的日常作息,然后“嗯嗯”地应着。
仿佛不是什么大事。
“川中辛苦啊。每年都有川中的学生过来。”奶奶一边在病历上写着什么,一边感慨道,“我孙子也在川中读书,跟你一届,今年也是高三,每次回家都跟难民逃难回来一样。”
“您孙子也高三呐?”华兰突然好奇,“几班的?”
“十二班。”中医奶奶写好病历,交给一边配药的助手,又对华兰说,“先给你开五帖,要记得回来复查。慢慢来,吃中药调理不能急的,孩子。”
药房里的掌柜把木质算盘打得铿锵作响。华兰诧异如今竟还有人用如此古老的计算工具。
但在这儿算珠碰撞出的噼啪声似乎比电脑的嗡鸣更加合理。
老城西开发最早也没落最早,旧时是商场的店铺换成统一的五金批发。遍地是上世纪就修好的落地房,阳光照到这里都得曲折出皱纹而显老。空气浸染金属的气味,闻起来沉重又沧桑。
什么时候开始成这样的?华兰想,这里往外就是大堤和大江,在自己小时候货运也算繁忙,上中学后很少来这边,不过几个春秋竟落得这样光景。
老城中心都难掩衰颜,更何提这里啊。
这种金属的气味后来陪伴她直到六月份高考。
那天晚上,妈妈从药房拿回煎好的中药。刺鼻的味道险些让华兰吐出来,死活也喝不下去。
陈晓静叹了一口气,说:“你爸当年要是听我的,好好喝中药,也不至于胃变成那个样子。”
华兰始终面露难色。
“要是不把胃调理好,以后怎么做那种工作?”
妈妈这句话说得飞快,蜻蜓点水,落在华兰耳朵里,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妈妈走到书房里去,像平时在办公室里那样干练,踩着椅子从书架最高层拿下她上次想拿下的卷轴。
那张她找了好久的立体地图经尽十载的暗无天日终于重面人间。她用幼小手掌抚摸过地青藏高原终于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颤抖的手指抚过山川,沾了数年的灰尘。
爸爸在阿尔卑斯山下面贴了标签,“要带老婆和女儿去”。
这样的标签有好多,有一张反复出现。
华兰伸手拨弄那几个标签,写着“君子如兰”,贴在许多不同的地点上。
吉隆坡、亚特兰大、哥德堡、新加坡、古巴。
“那些地方有世界上最好的兰花园。”妈妈沉吟片刻,轻轻说,“我们俩一开始给你取一个单字,就是希望你跟兰花一样,为人君子,亭亭玉立。”
“多好的花。”妈妈把眼神移开,看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华兰知道了,幼儿园听到的,不过是搪塞小孩的借口。